说罢，项冲举起左手，便要指天而誓，霍霄却按下了他的手，正色道：“你既然信我，我自然也是信你的，别说那些晦气话了，咱俩出师未捷，你就说这些要死要活的话，不是扰乱军心是什么？”
“我又说错话了……”项冲放下了手，颇为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霍霄长臂一伸，搭上了项冲的肩膀，与他勾肩搭背，笑嘻嘻地道：“行啦，别自己给自己添堵了，实话和你说吧，我脾气的确不大好，经常冒火呛人，你习惯了就好，但我对兄弟，从来都是很够意思的，羽林营你肯定是回不去了，要不退而求其次，到我们雍州飞羽营来？”
这时，密林中忽然传来一阵谈话声：“项衡，你可别耍花样，若是寻不见小项，本官便亲自来教教你如何做人，叫你们父子俩知道何谓天高，何谓地厚。”
这声音并不难听，却透着说不出的浮滑，像是含了口麻油在嘴里，叫人听了鸡皮疙瘩都要起来，霍霄觉着，那个叫息如的宦官，说话都比这人显得庄重清新，至少息如知道何谓天高，何谓地厚，对军营里的士卒说话还算客气，霍霄烦息如也只是烦他不仅自己是朵奇葩，还要带着他爹一起做傻瓜，把他吓唬走也就罢了，并没有把息如揍一动的冲动。
但这个人，说话的口气，每个字都是“小人得志便猖狂”的生动写照，让霍霄忍不住想拿马粪把他嘴塞上。
霍霄的手离开了项冲的肩膀，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循声望了过去，他们都认出了那是金吾卫左中郎将郭吉的声音。
霍霄心中一凛。
郭吉为了讨好邓直，动作竟然这么快，还没等到进梁国国境，便迫不及待地要来逮人。
而邓直看着道貌岸然彬彬有礼，甚至有几分不苟言笑，听说年轻的时候还有带兵平乱的功勋，被孝仁皇帝赞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连父亲都曾经评价过邓直骁勇非凡，不曾想却是这样一个人，不知是父亲当初看走了眼，还是邓直在京畿的浮华风气中被漂洗得变了颜色。
郭吉威胁完了，项衡的声音跟着响起：“回将军话，小人纵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欺瞒将军呐，犬子确实给霍将军带去问话了。”听项衡声音颤颤，不必见也知他此刻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霍霄这会儿终于知道项冲一口一个“回将军话”是谁教的了，心想这项衡也真是的，把好好一个钟灵毓秀出类拔萃的儿子教得唯唯诺诺畏畏缩缩，虽取名项冲，却半点儿看不见冲劲儿，整个人倒像是霜打的茄子，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与世无争”的性格，即便到了圣上身边，也难脱颖而出，考核甲等第一又如何？酒香也怕巷子深。
项冲这样招蜂引蝶的相貌，长平城又多的是仗势欺人的权贵，即便没有邓直为难他，往后也会有李直张直出来蹦跶，出事儿是迟早的，这世上有些事儿，看似偶然，实则是必然，项衡不应该让项冲进羽林营的，最光鲜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危险的所在。
往好了想，这时候出事儿也好，正好撞在他手里，至少邓直还不算权倾朝野权势滔天的人物，这只老虎的屁股，霍霄自忖还是能摸一次的。
项冲白玉般的耳垂上金环细颤，金光一闪，他转过脸，正好见霍霄在瞥他，这几年他习惯了被注视，多数时候，他都能做到淡漠以对，盈盈眼波掠过霍霄的眼，滑向郭吉和项衡所在的方位，假装没注意霍霄在瞥他，轻声道：“郭吉说了，我若是敢逃跑，便罗织罪名，将我父亲腰斩弃市，还要夷平我们项家三族。”
霍霄反复冲锋打磨之下，项冲大开城门投降，不必霍霄再花心思诱供，便主动交代了更多隐秘细节，包括郭吉私下里要挟他的话，也原封不动地复述给霍霄，项冲生性隐忍，怕惹事端，却显然并非是个拖泥带水之人，既然都对霍霄和盘托出内情了，再遮遮掩掩的也无意义。
郭吉要挟他与阿爷的神态历历在目，那时候，他和阿爷跪着，郭吉站着俯视他们，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蚂蚁，单用一根大拇指便能压得他们粉身碎骨。
项冲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
奈何阿爷年事已高，他少年从军，在军队中过了几十年，从一头乌发熬到两鬓萧萧，家中仅有三亩薄田，卖不了几个钱，还落下了一身伤病，不知还能活几年。
项冲实在不忍心让老父亲跟着自己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况且，他们父子固然可以逃之夭夭，但跑得了僧人跑不了庙，项衡的父母妻三族亲眷还在云海郡，他们都是梁国的子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呵呵，”霍霄听罢，忍不住嗤笑，“什么夷三族？夷三族若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儿，那梁国还能剩下多少百姓？你听他吓唬你们。”
项冲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爷已经够苦了，经不得吓。”
梁国开国以来，只有十几个人有这种高规格的“待遇”，具体多少个霍霄算不清，但这些人无一例外，要么是煊赫一时的权臣，要么是谋逆作乱穷凶极恶的贼首，都是一跺能让梁国大地震颤的人物。
夷三族是一种极端严酷的连坐之刑，越是严峻之法，执行起来越要慎之又慎，若是滥用，很容易成为小人攻讦敌人的武器，稍有不慎便会演变成暴政，导致天下大乱，甚至激起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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