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敕勒百夫长好奇地打量着新任左大都尉。
项冲的身材瘦削，穿着雪白的敕勒官袍，袖上绣着九色白鹿图案，腰系妆金虎头墨色腰带，头戴银白色兜鍪。
这一套行头原来是穆驹提的，秦氏特意改小了些，送给项冲穿，她希望项冲能穿着穆驹提的官服，为穆驹提复仇。
众人留下斥候，暂且退回去。
胡杨林外，粟米包搭起了一道绵延几百丈半人高的矮墙，矮墙后坐着三排持弓射手。这些射手都是铁脱精挑细选出来的射雕勇士。
大雕迅捷，极难射中。在敕勒，只有神射手才能获得射雕勇士的称号。
敕勒是马背上的民族，草原就是他们天然的操练场，无论男女老少皆善骑射，而梁国士兵却要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上阵，比之敕勒射手却仍有所不及，过去每遇之，往往伤亡惨重。
梁国当年能打倒敕勒人，全靠精巧的连弩钢刀和倾尽国力的后勤补给。
胡杨林前竖着十几面巨大的雪白巨纛（即大旗），巨纛上以朱砂写着几个大大的敕勒文字，意为“不战之地”。
这几面巨纛乃是秦氏与侍女连夜赶制，纛上文字为公主手书。
阿莫赫觉得做这毫无意义，但凡是个敕勒人都知道圣湖是不战之地。
霍霄却教他：“我们是王师，师出有名，自然不在乎这几个字，那些人心里有鬼，看见了准心虚，这叫攻心计。”
项冲这左大都尉倒也做得似模似样，他率领着霍霄和阿莫赫沿着矮垛巡视一圈儿，毫不露怯。
霍霄怕敕勒兵不服项冲，让阿莫赫对敕勒将官说，项冲才是霍铤的孙子，两人身份对了个调。
此招果然有效，项冲相貌极为出色，敕勒将官皆不怀疑他是名门之后，不敢轻易造次。
又步入胡杨林中，林间树上皆布满了士兵，弓箭上弦，钢刀出鞘，严阵以待。
树林深处，项衡抱着环首刀坐在一颗参天巨木下，旁边坐着五花大绑的淳于玉。
淳于玉在敕勒待了三年，除了穆驹提一家和那个中州厨子，几乎没和人好好说过话，见项衡是梁国人，倒有几分他乡遇故知之感，主动搭起了话：“我看你这么大岁数了，也要上战场？你儿子倒也不心疼你。”
项衡不服老：“是我自己要留下的，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打过仗了，说什么也要再打一次。”
淳于玉奇道：“你以前打过仗？跟哪个将军啊？”
项衡昂首道：“骠骑将军岑冲。”
淳于玉笑道：“老头儿，别吹牛啦，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干啥的啊？你是上阳苑的马监，我跟陛下去上阳苑秋狩时见过你，只要见过一次的人，我都不会忘记的。”
项衡怒道：“谁吹牛？老夫当年跟随骠骑将军征战之时，你还不知在何处，我虽为马监，却是陛下金口亲封。”
淳于玉道：“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陛下根本不认识你。。”
项衡顿了顿，黯然道：“我说错了，是先帝亲封，他把我连贬九级，从扬威将军贬成了马监。”
项衡与淳于玉的对话正好被三个青年听在耳中，霍霄心潮澎湃，对项冲道：“原来你父亲是骠骑将军岑冲的部下。”又想起项冲曾说他师傅被流放过，恍然大悟：“你师傅是岑冲。”
项冲颔首道：“是。”
项衡不肯和秦氏一同躲避，执意要留下来参战，项冲竟未多加阻拦，霍霄起初还觉得颇为讶异，此时却懂了。
一个老将，赋闲二十余年，那种寂寞煎熬的滋味儿，除了自己，无人能体会。
项衡已经老迈，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征战沙场了，拦着他反而是一种残忍。
阿莫赫听到岑冲的名号，登时来了精神，道：“我外公说过，梁随昆南之战，骠骑将军岑冲一月连克十二城，在宛州大破四十万随军，斩杀随国大将卫无忌。”
项冲神情却淡淡的：“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梁国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很少。”
霍霄问：“岑将军还在人世吗？”
项冲道：“在，六年前回长平了，不过，改了名字，头发全白了，除了阿爷，没有旧相识认得他。”
霍霄如鲠在喉，胸中忽觉闷窒，又暗暗生出几分恐惧来，这恐惧无根无由，就好像是站在悬崖边缘，凝视着脚下的万丈深渊，黑漆漆的深渊像野兽的巨口，随时会吞噬他。
这时三郎飞到他们头顶盘旋，短促鸣叫三声。
莫赞颜拙来了！
霍霄立即进入作战状态，让阿莫赫固守后方接应公主，自己跟着项冲奔到前线，匍匐于矮垛后。
过了不久，隐隐可觉身下草地咚咚有声，大地震颤，远处黄沙漫天，飞尘滚滚而来，一团阵型杂乱的军队朝着迦楼罗湖奔过来，当先者正是铁脱与公主。
霍霄借助千里镜望见，公主发丝散乱，脸上也灰扑扑的，白衣上沾满了灰尘，陆离跟在公主身边，时刻护持着公主的安危。
敕勒骑兵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以敕勒语大喊着“不战”“叛乱”“逆贼”等词汇。
垛口后的射雕力士四个一组，排成三排，三人射箭，剩下一人负责给弓上的霹雳药点火。
此时射手弓箭上弦，点火手也取出火镰，只等左大都尉一声令下，便千箭齐发。
霍霄注意到，其中有几十个好手自恃射术过人，一弓竟搭了三箭——敕勒军队的军纪和战术不像梁国这么严密，士兵经常随机应变，很难约束。能安排他们放弃擅长的骑兵战术，摆下这个伏击战阵已极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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