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晚情绪激动，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卫淇学走路时曾磕破头，卫淇不喜欢穿太粗的衣料，卫淇喜欢乘船摘莲花，卫淇养过一只翠鸟叫阿鲁……
卫淇安静地听着，直到南晚说得口干舌燥，吁吁喘气。
从老宦官凌乱的言语中，霍霄大略知道，南晚原是随国大长秋，侍奉随国兰太后，也就是随灵帝的兰贵嫔。
卫淇是随灵帝的第九个儿子，随国的上一位皇帝，八岁即夭折于“三王之乱”中，谥号为“殇”。
这个史册上冷冰冰的名字，竟和面前活生生的项冲重合，仿佛一场不怀好意的恶作剧，可偏偏那么真实地发生了。
“我该称呼你什么？”霍霄凝目望着卫淇，瞳孔中倒映着项冲优美的侧影，“卫淇还是项冲？还是陛下？”
卫淇又丢出一句破坏气氛的话：“我可以选乘凤吗？”
霍霄简直要气笑了，他不知卫淇脑袋里装了些啥。
“既然你还活着，也清楚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为何不回随国？”霍霁只觉眼前迷雾重重，他顿了顿，说道：“你才是随国人心中正统的皇帝。”
卫淇沉静如水的眸中泛起一缕觳纹：“所谓正统，是什么意思？”
霍霁道：“血统上的纯正。”
霍霄蓦然想起梁国街谈巷议的随国宫闱流言。
当今随国皇帝卫澹是卫淇的异母兄长，卫淇“驾崩”后，卫澹被临川王推上皇位，可卫澹的血统一直饱受怀疑。
随灵帝驾崩前不久，忽然废了卫澹的母亲殷皇后，改立兰贵嫔为后。
随国人传说，灵帝之所以废后，是因为发现殷皇后与临川王暗通款曲，更怀疑卫澹非自己血脉。
灵帝废后的结果是，原为嫡子的卫澹成为庶子，卫淇成为嫡子，这牵动了随国几大士族的利益，引起朝局动荡。
撇开波云诡谲的权力纷争，卫淇才是随灵帝亲自制定的继承大统之子，如果这位“先帝”尚存人世的传回随国，必将掀起新一轮的暴风骤雨。
卫淇站起来，姿态寒傲巍峨，眼神冷冽如白鹿山顶的积雪，遽然从卑弱的马监之子变回荣华尊贵的帝王。
此时谁也不会怀疑，十年前他曾坐在紫皇殿的最高处，接受群臣朝拜。
“我的生母是随灵帝宠妃兰容，即悼悯皇后。”卫淇目光寥廓，神思飞驰到万里之外的故土，“她原是灵帝兄长嘉陵王正妃，灵帝垂涎她的美色，不顾伦理纲常，将她纳入后宫，这成为日后随国三王之乱的引火之镰。”
霍霄没有见过兰贵嫔真容，但从卫淇的容貌，得以窥见一二分这位倾国美人的容色。
想起不久之前手下士兵还津津有味地编排“兰贵嫔夜会随灵帝”，霍霄极为尴尬，幸好他没跟着八卦。
“你登基不过三月，嘉陵王卫嵘即起兵谋逆。”霍霁道出那段历史后来的走向，“天下人都说，他是为报夺妻之恨。”
“卫嵘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带兵攻破建璋，杀了我的外公兰麝和无数朝臣，挟持我和我的母亲，自封摄政王。”卫淇闭上双目，陷入了深重痛苦的回忆，“然后我开始了长达十个月的傀儡生涯……”
说到这里，他陷入了沉默。
“卫嵘没有得意多久。他打开兴兵作乱的闸门，很快又有诸侯王效仿他起兵。”霍霁深谙随国动向，代替卫淇说下去，“河西王卫峥杀卫嵘，渤海王卫岟又杀卫峥，临川王卫峻联合瀛陵内史兰琇、南琊内史殷玄攻打卫岟。卫岟挟持皇帝和太后一路北逃出龙喉关，被鬼方人所俘虏。鬼方人要随国割让延州以赎皇帝，可延州是随国对北方戎狄的咽喉要地，一旦失去，随国面对鬼方再无屏障可依……”
“随国朝堂为是否割地赎回皇帝和太后激烈地争论，鬼方人等得不耐烦，杀了渤海王我这位皇叔的头盖骨最终被做成酒器，送到了随国。”卫淇重新睁开眼，神色又转为冷漠。
“随国宣布，你们被鬼方人杀了。”霍霁为南晚倒了一碗水，凑到南晚口边，“可你却在梁国长大成人。”
“龙喉关的门始终不开，是殷氏那贱人背后使坏！”南晚闷头喝了口水，浑浊的眼神变得绝望又怨毒，“好多人……好多鬼方人在后面追我们……像一堆一堆蚂蚁，杀掉一波，还有一波……杀不完……杀不完……”
他越说越惊恐，手舞足蹈着大喊大叫，还打翻了陶碗，水花溅了霍霁一身，霍霁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意。
“随国自然不会任由鬼方人漫天要价，一面派遣使者谈判，一面派潜龙卫统领刑厉营救我们——他们必须来，因为大随皇帝玉玺和皇后凤印都在我们这里。北逃途中，母亲把这两样东西偷偷交给南晚，让南晚藏了起来。”
卫淇瞥了霍太夫人一眼，霍霄霍霁也跟着望向霍太夫人。
霍太夫人坦然道：“玉玺和凤印的确落在我们手里，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它们，我不敢确认你就是卫淇。”
霍霁更感头痛，一个随国先帝已足够棘手，再加上玉玺和凤印这种皇权象征，藏起来不妥，交出去更不对，他落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霍霄又问：“后来呢？”
“潜龙卫成功救出我们，我们带着玉玺打算回国，可龙喉关门紧闭。回不去随国，鬼方人又穷追不舍，我们只好折而向西，翻过燕然山，进入梁国境内。”卫淇道，“刑将军把我们安顿在乌冬村，回随国求援，可惜我们没能等到他回来，建璋营骑都尉百里亢先来了，他装扮成马匪，不仅杀了我母亲和潜龙卫，还杀了整个村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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