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我真的到了他的面前，却有什么东西把我和他隔开，使他对于我，一下子很生僻。
我当然一开始就知道，我走了之后，郑小恕在十四中过得不好，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我，而不好。
可是我竟能一直容忍他遭罪，我竟能一直耗到连穆岚都来劝我“看看小恕去吧，他简直活不成啦。”连小孟叔都特意打电话跟我说“看他一眼去吧，至少别让那孩子出什么事了。”——我这才去见他。
我去的时候，他昏着，我很庆幸这一点。我坐在他床边，受着车裂。我的爱情撕着我的心：你JB疯了吧！那可是郑小恕啊！为了你这么个傻逼！他都他妈啥样儿了！
而我的黑暗使我漠然沉静下来。我全身的关节都像是给人上了钢钉，不能动弹。我竭力避开他的脸，俯下身，在他耳边说话。他抓住我手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里流出一大滴热泪，我的身体里涌起一股滚烫的冲动，我好想抱住他，揉碎他，好像只有把我们的□□都揉碎，才能抵消我们心的缱绻百转。
然而，你总得承认，鬼使神差这种事，真的存在。
有一个阴寒的念头流过我的心：呵，他倒是逼真。
我知道这个念头的万恶，可我抗拒不了这个念头将我整个人俘虏。我所有的激情和冲动立时化为泡沫，我离开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其实只要呆久了，什么地方都显得疏松，百川也不例外，到处有隙可乘。不知怎么，教官对我，格外不那么严格，每个礼拜我都能出去。可是大多数能出去的时候，我都和穆岚鬼混了，动肉不动心的，我是懒了，也怕了，我不能直立了，越发蜷缩。
我把郑小恕交给穆岚他们，听说他一日一日地重新变好，仿佛我就此也便心安了。六月的时候，我给他张罗了生日——他能感到我的爱么？我是含着我心底里最热烈的爱为他张罗生日的。但是，他能感受到我的恶意么？他该知道我不可能有其他的渠道得知他的生日——他接收到我的暗示了么——他那些事，我全知道了。
我含着这样一半的爱，一半的恶意，到了他身边。然而当他活生生的到了我眼前，我再也扛不住他的眼睛。我所有的恶意——那掺杂在爱情里，所有罪恶的杂质：警觉，防备，怀疑，极富想象力的揣度，乃至俯就，乃至宽宥——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全都磨灭了。
连烟头烧到手心，我都没察觉。
那次之后，我的心像是复苏了一阵，光，重新普照，我的世界重新透亮了些。我开始频繁地去找他，和他在一块儿。那是很短暂的美好时光，我几乎又活过来了，又能快乐得傻逼呵呵的了。
我带他坐摩天轮、去海洋馆，去吃肯德基，去隰桑书城，去逛商场，我还带他去照大头贴。我在那扇大头贴摄像的幕布里，差一点吻了他。
那些印出来的相片，每一张里的他，那一双晶亮如漆的大眼睛，都是怯生生地，又炽烈，又微弱，朝右上角的方向，迫切又几乎惊悚地挑着。
我知道，那是我的方向。我常常看着这些照片，质问我自己：眼神，装得出来么？我告诉自己，装不出来的。可是我又告诉自己，装的又怎么样，我就是jiba爱他。
我多么擅长运用“让步”啊。呵。而实际上，“（他都是）装的”，这个作为“大前提”的，被我死钉在心头的“事实”最终难道不是比“我爱他”更说服了我么？
然而我故意这样么？不！我不是！这一条罪！我不认！打死我也不认！郑小恕亲自来问我！我也不会认！要是他不是他！他是别人！我不会这样的！不！我会真真正正地客观，我绝不会这样蛮横，这样偏见。
要是你能——郑小恕也能，考虑到，我这样残忍对待他——不对待别人，偏这样残忍地对待他——的出发点——实际上都是由于最私密和无理的爱情。他能信么！他能原谅我么！而他又能知道么!他能么！然而我确实是由于爱情啊！
我怕极了，我真的怕极了——我他妈怕极了他都是骗我，讨好我！怕极了他不爱我，怕到不敢去查证事实——不如干脆做一个“让步”——哪怕他都是骗我！讨好我！哪怕他从没爱过我！哪怕他都是玩弄我的！
这样我自己的心好像就舒服了。然而我怎么能想到，最后，我竟然把我这些原本作为假设，作为慰安自我的一个个“让步”，活生生的演变为一个个我执拗认定的事实，乃至成为我不自觉地怨恨他，伤害他的武器呢！是不是爱才一定要这样。然而我跟他，注定这一生，无可，无可，无可清白。
而这也没什么，什么都没什么了不得了。我只要用我这残生，用每个白天的麻木，每个深夜的号哭，去偿他，也便罢了。
而我应该一桩一桩地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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