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刚从地狱里上来，骑上马就走，直奔酒馆而去。他的心绪已经乱了，他不能再好好地思考。但他现在也不能回官府里去，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突然崩溃。
“军爷今天还要虫娘陪吗？”老鸨扭着屁股走过来，在他面前满脸堆笑地问道。
“叫她来，今天给我开几坛‘瑶光’来。”陈瑛闷头往上走，老鸨赶紧招呼虫娘过来跟着。
“军爷。”虫娘叉手向他行礼。今天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衫子，显得很有青春气。
“坐吧，不用叫我军爷，你忘记了？”
“妈妈在，不敢不叫。”虫娘偷偷瞟了一眼，见老鸨不在，又笑着低声唤道：“琬祯。”
陈瑛觉得心里堵得慌，堵得他想流泪。鬼才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不，应该说这四年经历了什么。他倒了一杯酒，放在虫娘面前：“今天有不高兴的事情，想多喝点酒。”
“虫娘陪你。”虫娘和他相处几天，渐渐熟络起来，觉得他和别的客人不一样，所以特别喜欢和他呆在一处。
“弹首曲子来听吧，我闷得慌。”陈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虫娘取过琵琶，弹着家乡江南的小调，轻轻地跟着唱。陈瑛一连喝了好几杯酒，才好歹把心里的难过压下去一些。他的伤还没好，本来是不能喝酒的，但他不知道身上的疼和心里的疼哪个更疼一些，也不想去分辨。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失意的文人这么喜欢和歌伎舞伎呆在一处，毕竟她们的温柔和美貌确实能给人带来一点安慰。
虫娘见他一杯又一杯地倒着酒，不禁停了琵琶。“你......喝慢些......”
陈瑛看了她一眼，笑道：“这酒还不至于让我醉。”他停下了倒酒的动作，靠在椅背上望着她。虫娘发觉他今天饮酒没有节制，觉得奇怪，想来他确实是有难过的事情，不禁也替他难过起来。
“你想走吗？”陈瑛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他的目光十分真诚，不像是喝醉了说的胡话。
“走？走去哪？”
“我赎你。”
虫娘一愣，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要赎自己出去？然后呢？做家里的歌姬？还是卖给别人......
“你赎我做什么，我这么贱，再被你卖掉么？”虫娘低下头攥着衣角。她的内心十分纠结，以至于她今天特意穿的鹅黄小衫都被她揉皱了。
“谁知道呢。”陈瑛没再说下去，端起了酒杯。虫娘心里又苦又失望，赌气似的取过琵琶拨弄着。她隔着泪光，看见身边那个人好似事不关己似的一杯杯喝着酒，方才那些话就像是刻意说出来羞辱她的一样——让她的一片心意，被狠狠地践踏进泥土里。她笑自己痴心妄想，一个歌伎凭什么求得人家真心；她哭自己命苦，直到死都是被人玩弄的玩物罢了。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打湿了裙子，脸上精心装扮过的脂粉也粉渍斑斑。她有多久没有这样精心打扮了？她甚至还卑微地哀求红娘燕娘匀一些脂粉给她，还被好一通尖酸嘲笑......什么都是白费的，她一个卖艺的就该守好卖艺女的本分，奢求什么......奢求什么情爱......她几乎要抽泣起来了。
一个手帕递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惊讶地用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陈瑛。她卑微地接过了手帕，轻轻地拭泪。
“我没有羞辱你，我要赎你出去——我有个跑到登州做生意的朋友还没娶妻，你要不要做他的正房夫人？”
虫娘拭泪的动作一顿，看见陈瑛正用安慰似的眼神看着她。
“比我大一点儿，三十岁了。”陈瑛抿了一口酒，好像看穿她心事一样。虫娘当即就羞愧得想跑——自己怎么能挑三拣四的？能出去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我跟他说了，他很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很喜欢你了。他是清阳人，他说假如你想走，就跟他一起回清阳，到时他再以正房的礼仪迎你进门；假如你不愿意，他不强求。现在他已经在岳州了，你想走的话，我明天就回来赎你。”陈瑛又倒了一杯酒，一仰头饮尽。
“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让我走？”虫娘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些，但她实在是好奇。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喜欢那个朋友，也喜欢你，我觉得他会对你很好。他是个连走路踩到花花草草都要好一顿道歉的人，为人也实在，会对你好的。”
“我能出去已经不容易了，怎么能奢求这么多......谢谢你。”虫娘举杯敬他，抬头一饮而尽。
“我要是真能促成一段好姻缘，也算是给自己积德了。”陈瑛笑道。
“谢谢......”
“不用谢我。”陈瑛站起来，照例给她放了几颗金珠子，冲她眨眨眼笑道：“存着私房钱，到时候把他的钱也抓在自己手里——这些就当给你做结婚礼物了。”他没等虫娘接话，挥挥手下了楼。
虫娘站在窗口望着他骑马远去，手里攥着他的帕子，不由得又落下泪来。
陈瑛靠在床头，彻底疼清醒了——他办完公务回去洗澡的时候发现伤口开始渗血，吓了一跳，赶紧敷药休息。不过，靠喝酒换来片刻麻醉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会让他大晚上的疼得睡不着觉。他下床披衣想出去走走，到外面吹吹冷风说不定会好一些。就当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听见隔壁翻身下床的声音。他正懊悔吵醒了陆子籍，余光却瞥到一个人影立在小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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