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绚原以为，日子便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就算清苦一些，一家人在一起，倒也能有几分慰藉。更何况，长孙无忌虽然被告与李巢合谋造反，但到底证据不足。今上对于此事也有诸多顾虑，此事尚有转机也未可知。
可谁知不过三月，黔州便传来消息，司空长孙无忌畏罪，在牢中自缢身亡。消息一传出，长孙冲当即便昏了过去。长嫂本就体弱，惊惧之下滚落石阶，腹中孩儿没能保住。一时间，整个长孙家如同惊弓之鸟，乱作一团。
长孙家的大树倒了，没有人在朝中为他们求情，也没有人能请求今上重查此案。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武皇后为了铲除异己所使的手段。但这又能如何呢，官场生存，首先要做的就是“明哲保身”四个字罢了。
“我不服，这明显就是武氏这个毒妇做下的局，旁人看不明白，难道圣人也看不明白？！我要进京申冤，就算爬也要爬去！”
“够了二郎！你还嫌我们不够惨吗，不要再去给别人递刀了！”长孙延狠狠一记眼刀甩过去，厉声呵斥这个暴跳如雷的二弟。
“可是……我们长孙家，难道真的就……”长孙顼一想到今后可能面临的处境，便觉得心肌梗塞，活活要背过气去。
“白泽，谁不知道咱们是被冤枉的呢，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况，就算你真的回了长安，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而且说不定会坐实我们谋反的罪名，到那时我们若再想申冤，怕是更困难了。”
长孙冲上前，悉心抹去儿子脸上的泪水，轻声哄劝道。
“阿耶，我们真的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吗？我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如今我们也只能暂时忍耐。我相信，圣人并非真的有心致我们于死地，这样做无非是为了给皇后一个说法罢了。等过些时日，便会为我们平反。”长孙冲叹了口气：
“这些倒也罢了，只可恨我们无法去给你阿翁收尸，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长孙冲气不过，扬手狠狠砸了一个粗陶碗，泪如雨下。
他和父亲拧巴了大半辈子，他也曾无数次埋怨过这个只为自己官身，自私自利的父亲。但当父亲真的就这样含冤而逝，他的心里还是仿若被利刃割开一般痛入骨髓，这毕竟是将他一手养大的父亲，是这个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啊。父亲含冤惨死，他作为儿子，却不能有一句辩驳，甚至都无法送他入土。
长孙无忌去后，长孙冲一家的日子越发难过，繁重的徭役压的父子三人喘不过气来，官府不断前来索贿盘剥，日子很快变得捉襟见肘。
所有人都咬牙撑着，他们坚信，只要自己好好活着，总有沉冤得雪，重返长安的那一天。
可谁知，他们等来的，并非是长安发来的特赦诏书，而是一纸“死亡判决”。
长孙无忌联合李巢谋反，其族中近亲皆罚没为奴，就近安置。
从满门簪缨到卑微贱奴，只不过短短数月。
长孙冲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东西，带着家人入了官府做事。这一做，便是整整六年。
六年的非人折磨，彻底催垮了他的身体，让他从一个清秀俊朗的青年，变成了身躯佝偻，两鬓斑白的老者。常年的劳作和瘴气不断侵扰着他的身体，让他落下了极其严重的风湿病。每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长孙绚都能听见父亲压抑的痛苦的□□声。阿娘也在一个异常湿热的暑天感染瘴气而亡。弥留之际，阿娘足足喊了一夜的“公主”。
六年以后，长安特赦的诏书送到父亲手上时，他几乎已无法走动。两位兄长都劝他在岭南安家，不要再长途跋涉。但父亲执意要启程赶回长安，说是长安有一位故人在等他。
两位兄长便不说话了，只默默打点着回家的行装。临走时，特意将原先养着的忘忧草移到盆中一并带着。
长嫂再次有孕，长孙冲拿出了几文铜钱，叫长孙延雇了一辆马车。几人车马劳顿了一个多月，终于踏入了长安的土地。
长孙府已被皇家征用安置流民，自是不能再住。但好在长乐公主府尚且空着，虽然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但也比岭南的房间好的太多。
回到公主府的那一日，长孙冲拄着拐杖立在府门外，痴痴的望了许久。
本以为回到长安以后，父亲的身体会有所好转，可谁知反而急转直下，不过半个月便已经形销骨立，病容憔悴。
兄弟三人看着父亲日渐衰弱，兀自急得团团转，却没有一点办法。
忽一日，一位大约六十上下的老者忽然来到公主府，指名要见长孙冲。
“驸马都尉在吗？老朽赵署前来看望都尉。”
长孙绚不认得此人，正要开口细问，便看见长孙延从一旁冲了过来，拉着老者的手，激动道：“你是赵直长吗？”
老者捋了捋胡子，笑道：“老朽早已不是什么直长了，只是一个游走街头的郎中。还请小郎君进去通传一声吧。”
长孙延“诶”了一声，欢欢喜喜的带着老者进去了。
“驸马都尉，你可还记得我么？”老者在长孙冲榻前站定，深深作了一揖。
“赵直长，是你？”长孙冲艰难的挪动着残废的双腿，慢慢从榻上坐起来。
“多年不见，驸马都尉苍老许多。”赵直长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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