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翰林院当差, 便是康熙对他与弘晰那时向胤禛动手的处置。
确是宽宥, 亦是无情。
对胤禛如此, 于他和弘晰而言, 亦是。
在皇帝眼里，血泪均可称量, 苦痛皆可抵兑，但凡争斗，不论对错，先各打五十大板, 既施惩戒, 概可一床大被掩了天去。
胤礽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时, 他倒有些掂不出, 到底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叫人恼恨, 还是为人手中刃更令人心灰。
说来, 他们兄弟在当今手下，就没得过一个痛快：胤禔第一个差事就是在兵部；胤祉去了礼部再没出来；胤禛在礼部打了个转儿, 掺和过兵部的差，而后陷在户部, 本就执拗的性子，愈发不知宽宥, 锱铢必较；胤祺出兵部, 转刑部, 虽是他自个儿请的旨, 看似遂愿，却是从那时起渐渐断了与旁人的往来——帝皇心术，当今果然深谙此道，一处官衙囚一人，更用一座詹士府，困他心神，缚他手脚，断他收八旗世家之路，奠他倾覆之基。
没有兵权的太子，不过是一个靶子，是皇帝练习帝王心术的绝佳人选，试炼忠心臣子的试金石，甄选继承人的开局祭品。
他明白得不算晚，到底败在决断得有些迟，若他有弘晋七分果断，眼下便该是另一番情景。
胤礽睁开眼，往事不可追，日下尤可为。
若有得选，他宁可边塞饮沙，也不愿去翰林院剜泥汲水。
文争武斗，皆非寻常。但是在雅尔江阿给他带来的戏说话本里，忠武将比慧文臣多得多，许是武将的争斗，更痛快些？而文人的唇枪舌剑，总归是不够痛快，明白人缄口不言，半吊子说不明白。
更何况，先人有云：言多必失。而翰林院中最不可避的，便是说话。
以言获罪。胤礽晓得这愚法遮掩的放纵快意，亦曾借此窥见先祖的懦弱无能。
生死之局，皇上择定此法开局，玩儿的还是诛人诛心的套路——迫人行其所憎。
如此看来，眼下朝堂诸君看似庸碌，实则通透，闹腾得厉害，却都是旧曲新唱，不曾犯了忌讳，也不曾叫皇上尽兴。
若非如此，他那般粗糙的设计，如何会勾了人兴致，推坪提子，重启残局？
不知那些个积年老者，揣度圣意这许多年，可是真正的明白当今的任性？
胤礽无声而叹，那些个经年之辈，怕是在嗟叹因果福报，昔年为其一时之荣，一瞬之耀，搅得他半生不顺，抱负难酬，如今他借尸还魂，自是要将业果扎扎实实的报应来。
身畔少年睡得不甚安稳，又翻了身来，胤礽抬手抚了抚少年的肩膀，手臂虚张，将人圈住，看着人又蹭近几分，终是展眉轻笑。
詹士府的因果缠在他的身上，总归不好推给儿孙化解，那兵戈锁甲的铿锵，也只得由他兄长自行消解。
皇寺僧弥并一众兵仆，近日满心困惑，众人口中势不两立的太子与直亲王之嗣，怎的如此亲厚，每日晨起相约同长辈请安，而后同屋礼佛，午歇倒还记得各自安寝，下晌便又要凑在一处。
侍从扬声通传，不等里头回话，便殷勤的为胤禔卷帘推门。
胤禔绕过屏风，见弘晰搁笔起身，与人颔首为礼，随口问道：“在看什么？”
弘晰躬了躬身，垂眸看向案上书卷，轻声道：“说文解字，这是我阿玛为我注解的那一卷，先头用时，未曾寻得，前两日随手取书，倒是恰好抽了出来。”
胤禔抬眸看了弘晰一眼，这孩子素来谨慎，如此抱怨，想是已有实据，十五贝子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叹一回胤礽择臣的精准，胤禔抬眸看着弘晰，打趣道：“你这是陪着你儿子，再读一回？”
弘晰眨了眨眼，道：“阿玛嫌我读书不若永琛刻苦，叫我在这儿正经的静心读书。”
胤礽要弘晰看这一卷？胤禔顿生好奇，伸手拿过书卷，匆匆扫过两眼，轻声叹道：“二叔这注解确实有趣，可否许我誊抄一篇？”
“自家兄弟，这话说得见外。不过你这身子受不得风，待我关了窗子。”弘晰口上说着，人已行至窗前，见院门口侍从垂首恭立，抬手掩上了窗。
胤禔径自在椅上坐了，看过两页，又折回再看，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道：“若是我早得了胤礽这文章，我便不会与他争了。”
弘晰执壶斟茶，送到胤禔手边，笑道：“阿玛若是晓得有知音在此，定然欢喜。不知大伯可愿为侄儿解惑？”
弘晰素来要强，沾上与胤礽相关之事，更是执拗，现下开口相求，想是百思不得其解，又有时限相迫。
胤禔沉吟片刻，轻声道：“不知你阿玛可曾给你说过那俗语——别人教的曲儿，唱不得。”
弘晰眨了眨眼，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世人从师而知世，民间俗语亦不免有不通之理。”
胤禔笑了：“你讲的是理，确实不错。然，你阿玛这文章，说得却是他的道。理为世间条框，令人行事有所依凭，却也有法可避。道，是人行事之规，亦是人行事因由。”
“规矩，从来都是在人心里的。”胤禔端茶呷了一口，笑道，“方才我说的那句俗语，你听谁说过？”
弘晰眼神飘忽，闷声道：“小叔送来从书坊搜出的文章时，不许我看，只挑了这几篇给我，道说不能问人，得自个儿看明白了算。”
胤禔点头，道：“雅尔江阿倒是胤礽的好学生，难怪你阿玛那么疼他。”
晓得他大伯不会帮他取巧，弘晰倒也没如何灰心，他才不信他会不懂他阿玛的道！
叔侄二人隔案对坐，弘晰眼角瞥见胤禔再次抬手揉了额角，当下起身，将人手中书卷抽出，道：“这书卷在我这儿又跑不了，且歇歇，莫要劳累过了，再伤了脾肺，又得难受好些日子。”
经了一回生死，胤禔脾性也改了几分，去了执拗，对旁人劝说从善如流，此一时不愿闭目，却是不想忆起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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