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结了霜，寻砚伸手抹过洞口石壁，寒意顿时透骨而入，仿佛直直递到了心头，令她不禁一抖，下意识缩回指尖，将手拢进了袖中。
但袖中灌满了初冬清晨的寒风，也并未有多少暖意可供她汲取，寻砚静立片刻，握了握腰间悬着的玉葫芦，抬头看向前方。
洞外是一片空旷谷地，平日一眼望去，除却耸立山峰扶疏草木，再无其他，今日却有人打破寻常静态，手执青锋长剑，纵跃御风，身若游龙一般起起落落。
寻砚趋近几步，立足观望。
慕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眉目静敛，眸光专注于剑身之上，神情有几分冷峻。寻砚距她不过几丈距离，她都未曾察觉，仿佛天地只余她一人一剑，世间万物种种，皆不入她眼中。
她所舞的剑法也极为不凡，招式繁复无比，转换间极多玄妙，寻砚是剑中圣手，乍见之下，竟难通其意，等看的久了，才慢慢堪破她剑路中所含，似乎仍合乎天御宗心法诀窍。
这一套剑法，显然要比寻砚授予慕轻的那一套更为艰深难解，威力也胜出不止一二筹，寻砚若有所悟，先前她虽觉慕轻在剑道一途天赋过人，却因顾念慕轻毕竟修行时日短，恐她为疑难所扼，便想循序渐进，从简易剑法引慕轻入深奥法门。
岂知她仍是小瞧了慕轻，慕轻能将这一套玄妙剑法挥舞得如此气势惊人，又毫无顿涩之处，绝非一知半解的朝夕之功。
但这套剑法，寻砚虽通其理，却从未见过，慕轻是从哪里学来？
寻砚思索片刻，猜想许是掌门师兄或络师姐中哪一人对慕轻太过偏爱，便创了这一套精妙剑法传与慕轻，以示其对慕轻的珍爱之心，她闭关许久不出，自然无处得知。
“师尊。”慕轻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左手盖着右手，负阴抱阳，剑尖朝地，向她拱手行礼：“弟子不知师尊已醒，怠慢了师尊，师尊见谅。”
寻砚摇头道：“不必多礼。”想起刚才所见，又随口问道：“你这套剑法颇为不俗，是掌门师兄，还是络师姐教你的？”
慕轻右手带剑背在身后，踌躇道：“并非两位师伯所授——是我娘亲教我的。”
寻砚微觉意外：“令堂师承何门何派？”莫非也是天御门人么？但若真是天御门人，掌门师兄为何要避而不提？能创出这套剑法，且又与掌门交谊匪浅，应也不会是庸碌无名之辈。天御宗如今除掌门师兄、络师姐及她外，上一辈弟子中还有几名出众同门也与她等三大亲传一同承袭长老职位，平日执掌外峰及一些宗门俗务，再之外便只剩避居东海的大师兄及外出游历的五师姐，余下因种种缘由陨落者，不计其数。
慕轻如今不过二十余岁，按她年龄推算，其母逝世也不过在近二十年内，但天御宗设有天命阁，门中弟子皆作生命玉符录于其中，天命阁历来由掌刑长老掌管，天御门人是存是亡，再无人比寻砚更清楚，而在最近五十年间，并无哪位同门离世，让寻砚印象深刻。
慕轻脸上露出些许茫然之色，寻砚心念一动，不露诧异声色，问道：“你娘亲……不曾告诉过你么？”
慕轻抿了抿唇，垂下头来，声音有几分颤抖，道：“我、我不记得了，娘亲也许是说过的，但我忘了。”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至现在，慕轻才猛然发觉，在她脑海中存留的有关娘亲的回忆，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多。明明自娘亲走后的每一日，她都在深切思念着娘亲，到头来她却渐渐忘了娘亲的许多事，就连娘亲离开的具体时期，她好像……都不确定了。
是她十二岁、十五岁、还是十七岁时？
慕轻骤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慌感，她怕终有一日，她会将娘亲彻底忘记，连带着从前伴着娘亲所度过的一切时光，都要被她抛诸脑后。这一念头令慕轻一瞬间心神俱震，心头一阵剧烈刺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上身佝偻，双膝一软，扑地扎在地上。
寻砚见她突发异状，不知端由，在她跪下时飞快拉住她左臂，拧眉躬身询问道：“慕轻？”
慕轻垂着头，双肩轻颤，并不回话，寻砚迟疑片刻，松开慕轻左臂，伸手一捋衣摆，矮身虚坐下来。她将双手分别抵在慕轻双肩之上，迫使慕轻微微直起上身，头却仍是朝着地面，并未抬起。
寻砚不自觉叹出一口气，她从未应对过眼前这种境况，既不知所措，也难免觉得怪异。但眼下她是唯一可开解慕轻的人，且她毕竟是慕轻师尊，如络师姐所言，她为人师长，于情于理，都应当照护后辈。
寻砚思忖前情片刻，放轻语调，道：“慕轻，你是在害怕，忘记你娘亲么？”
慕轻闻言一抖，寻砚便知说中她心事，不由轻轻一叹。
她自记世以来，便以参悟大道为本，在她眼中，凡过往所历，皆是云烟，她记不记得，忘不忘却，实无太大分别。况师尊临飞升前，也曾再三叮嘱过她们师兄妹三人不可耽溺前尘，否则来日难登上界。她本也想将这番话告以慕轻，勉励她斩除尘缘，专心求道，但余光一瞥，看见慕轻右手不知何时握住剑身，鲜血自两边溢出掌心，顺着剑锋滴落在草地上，洇出一大片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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