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商场就近的一家私家诊所停靠。
那受伤的年轻男人叫方忻赐，名字是我在就诊的时候听到的。
他伤得比我严重许多，除了多处的皮外伤，右眼尾处老止不住血的地方也缝了两针。
他处理完伤口出来，见我和谢添弋坐在等候区，摸了摸眉骨的纱布在我们对面坐下。
“是不是很丑。”他靠在灰色的墙上弯弯眼睛，一副天塌了也与他无关的模样。我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事情可能让他表露担忧，起码在我看来，他好似永远风轻云淡的作派。
不过他脸上青青紫紫，外加包扎的纱布，实在没法让人违心撒谎。
我犹豫地转了转眼珠，谢添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自然而然仰起头，他把脱下的外套搭在肩膀的一侧，压着下颚甩了甩发梢上的汗往前走。
我看了看时间，才意识时间已经不早，连忙匆匆跟在他身后。
在门口，方忻赐站着没动。我靠着车门一只脚正准备踏入车内，见他笑眯眯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你去哪儿”我问他。
“不知道，还没想好。”他换了个站姿回答我。
“你家在哪儿，车先送你回去。”我扶着车门继续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间笑着回答我。
“我四海为家的，不好送。”
我扶着车门的手动了动，虽摸不透他话中含义，心里却不禁为自己的猜想忧疑。不知道是不是他长我几岁的缘故，我总觉得他隔我很远。有人说，手指是通往心脏的途径，方忻赐这双手，叫你明明看到他挥舞，却又如何也叫人摸不到真实的掌心。
他是一个神秘的人，并且，不想我知道。
但我想得没那么复杂。在厕所时我听到刺头男人说要带他回去交差，想来真正号令的人早已掌握方忻赐可能的动向。我虽于他不熟，也没有义务日日护他周全，但事情既已在我眼下发生，我便不能真正心安理得放他流落街头。
我关上后座车门，到副驾驶处敲了敲谢添弋半开的车窗。
玻璃窗降到底部，露出谢添弋被街灯照亮的脸。敞亮的灯光由诊所映到室外的街路，光线打了对折。
谢添弋不喜欢别人说废话，我知道他听到了。
“怎么办？”我问他，仿佛唯独他才有作出决定的能力。
他斜着往方忻赐的方向撇了一眼，“先上来。”
这句话让我多了冒险的底气，我怀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雀跃和感激，在“嗯”了一声后走向方忻赐。
谢添弋的回答默认了我本打算让方忻赐借宿一晚的动机。我得寸进尺，为了不让阿姨担心，到家前我拜托谢添弋帮我保守今晚的秘密。
现在想来，那些年我一直在重复一些只要多想一下就能发现逻辑漏洞的对话。比方说，即使谢添弋答应帮我保守秘密，但反过来想，若是为了保障我们的安全，作为司机的陈叔也难免需要将琐事和大人汇报。
但我听见谢添弋的回答就很高兴。
他在驾驶座没有回头，声音却很清楚。他说，“我妈早睡了。动静小一点。”
我不经意朝后视镜扫了一眼，光线太暗，几乎看不清楚人影。
谢添弋叫了声“陈叔”，待后者措手不及地回望时在嘴上比了比“噤声”的手势。
车子在半夜终于抵达白加道。我们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终于各自松了口气。我把卧室的床让给方忻赐，自己在房间的沙发凑合一宿。
不知道是那天的一切都太过戏剧和突然，还是沙发的格局让我辗转难眠。在感到方忻赐平稳的呼吸声后，我依旧清醒如白昼。
我披了外衣悄悄离开卧室，想四处走走，没想到游荡到观景台碰到同样没睡的谢添弋。他躺在成排靠左的白色沙发椅上，双手叠在脑后，几乎和夜色融在一起。
我在与他相隔一个位置的躺椅上落座，学他一样整个人放松地卧成接近直线的弧度。
总结过去几年的生活，我很少有像这样一段时间以一种频繁和也许不太友善的方式和谢添弋产生了关联。我们同校不同班，我忌惮他，他看不上我。在家，我们又不约而同避免交集，宛如临时分享巢穴的燕子。
对于一个能言善道的人来说，开启一段没有历史的对话轻而易举。
我嘴头功夫很笨，酝酿挣扎了许久才找到突破口。
“你也睡不着吗？”我问。
谢添弋保持着原姿势没有动作，只有喉结浅浅地动了动，我以为他是睡着了。
“那人，谁。”他依旧没睁开眼睛，声音在墨蓝的星空下如冷杉清峻。
他这一问反倒让我紧张起来，好像不怒自威的教导主任拿着教鞭在严刑逼供。不巧，我属于自认为犯了错心里有鬼的学生。
我吞吞吐吐回答，“刚认识的，知道名字。”
他这会儿才睁开眼睛，抽出别在脑后的一只手搭在躺椅的扶手上觑了我一眼。
“行啊，胆子挺大。”语气挺嘲讽，我不用深究也听得出来。
我由于自个儿没有能力，救场不成反倒麻烦谢添弋趟浑水，心里本就十分过意不去。加上如果没有他的帮助，那夜可能连同我自己也要栽进火坑。所以我默不吭声坐了起来，诚心诚意地低着头。
“什么来路也不知道就敢上去逞英雄。”他扭过头盯着我，眼睛和巡视的老鹰一样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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