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的一周几乎成为我能想象快乐最具象的模样。
酒店接待我们的绅士恭敬有礼。他约莫四十，身材欣长，见面总是一只手别在身后，对客人笑得儒雅。他唇上八字胡为他刻板的长相平添了几分幽默。我们推测他不爱说话，尽管对我们所需他总是知无不言。
去法国前，我们恶补了几句法语。不过显然，这类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我们很快就将仅会的几句法语抛之脑后。服务生在磕碰的交流中看出了我们的窘迫，主动笑着用英文和我们交流。
我和谢添弋在酒店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结束了惬意的早午餐。巴黎的白天格外漫长。沿着里沃利街，我们步行至举世闻名的卢浮宫。各色藏馆中琳琅满目的艺术珍品令我们目不暇接。
我在阿波罗长廊的一角偷拍了谢添弋，那是我的无心之举。有人从我们身后经过，谢添弋恰巧往前走了几步。食指与按钮接触的那刻，他一半模糊的背影闯进富丽堂皇的长廊画作，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卡片机里。
他的知觉总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孔随着转身鲜活的仿佛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杰作的现世化身。他伸手朝我相机举起的方向试探，欲夺去偷拍的罪魁祸首。
五指移动的瞬间，出于本能的抵挡让我松开了握着相机的手。脖颈间相机带绷直产生的紧迫感提醒我物体已安全地回落至胸口。
谢添弋的手指与冰冷的机身摩挲而过，在空气中抓住了我尚未尾随逃离的小指。
我从难以挣脱的力道中明晰他抢夺相机的决心。片刻的愕然后，我无奈地动了动小指。
“先声明，不是偷拍。”
谢添弋很轻地挑了挑眉，松开我的小拇指。
“在拍画，是你要上来。”我指了指相机，以一种不太严肃的语气责怪他。
他的表情放松很多，摊开垂在身侧的手掌朝我勾勾手指。
“拿来我看看。”
对我来说，这当然构不成什么难题。我取下挂在胸前的卡片机，预感到那张被我称为永久留在相机中的相片很快就会回到等待被删除的位置。
谢添弋从我手里接过相机。他低头翻相片的空档我不由对着他身后的凹面装饰墙出神。倾泻的金光照亮了四壁，被橄榄叶环绕的天使纯真可爱。
不到两分钟，谢添弋就将相机还给了我。
时间，和幸存的相片都让我意外。
卢浮宫的瑰丽使我们流连忘返，直到腹中饥饿，我们才动身离开。
在里沃利街旁的一家法国风味餐厅，我们目睹了一场由历史遗留问题引发的不算闹剧的闹剧。一对挑剔的英国夫妻在结账时不住对菜品评头论足。热心的服务生向事无巨细地向主厨汇报了大厅的情况。
当憨态可掬的主厨一反常态手执锅具出现在大厅，我和谢添弋在互相对视中看见彼此想笑又不敢笑的面孔。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聊的趣事也令我印象深刻。我们没在街头的酒吧体验令人心醉的巴黎夜生活。十点多的城市，天光似白昼。
我们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袋啤酒，并且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半信半疑的服务生相信我们的的确确年满十八的事实。
塞纳河上的卡鲁塞尔桥，很适合用啤酒和暮色消磨时光。谢添弋在两罐啤酒后笑话我逞强的酒量。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们体育课自由活动间躲在树荫下偷懒的事。旧事重提让我越发坚定他心知肚明却刻意戏耍我的坏心眼。
不过我那会儿好像才敢这么带点脾气的和他说话。
我说，“谢添弋，其实你捉弄别人的时候挺让人讨厌。”
谢添弋脸上丝毫不见被我惹怒的破绽。他扯开新的一罐啤酒递给我，紧接着仰靠在桥梁上回敬我。
他说，“半斤八两，闻彦。”
易拉罐的开口还冒着气泡，我知道我无法拒绝。倘若肆意纵情，在巴黎的塞纳河边酒醉一场倒也与矫揉造作的浪漫挨得着边。
我摇摇头，笑着矢口否认。
“所以说，你是半斤，还是那八两？”
谢添弋听完也笑，他拨了拨碎发，直起身侧着面对我。
“你大概没意识到，其实你比我刻薄。”他面不改色，甚至还隐约带着点春风和煦的微笑。“你同学只说对了一半。你不是不爱说话，相反，你不客气的时候一点也不落下风。另外，我十分讨厌她口中所谓你的孤僻。你看起来坦然接受发生过的现状，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自怨自艾。”
他说到此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嘲讽还是怜悯。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仿佛有一瞬间，那脆弱的薄膜差点被话语的利刃攻破。我差点怀疑起自己。
谢添弋向我靠近了一步，趴在我手边的桥梁上吐出一口气。“我说的对吗闻彦。”
我沉默了良久，才接下他的话。
“你说的没错。自卑，否定，埋怨，这些都是我。”
他在桥梁上撇过头看我一眼，下一句又是明知故问的旧套路。
“因为耳朵？”他平静地问我。
“嗯”
“什么缘故。”
“一场意外吧。”我答道，“叔叔说绑匪在车祸里都死了。你说我命不命大，这么多人，就我一个人还活着。”
谢添弋没再说话，我们在卡鲁塞尔桥喝光了剩下的啤酒。夜幕笼罩着这座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都偏爱的都市，我坐在谢添弋拦下的的士后座，对着窗外照旧如常的街景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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