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十秒，谢添弋没有说话，只是转过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他把左手搭在我的手腕上，就像我覆在他手腕上那样。
第十一秒钟的时候，他嘴唇翕动，长睫下的黑宝石像染上了哀婉的叹息，转瞬被见所未见的认真和严肃取代。
“我不能。”谢添弋说。
然后，他抓着我的手腕轻轻一抬，不到一秒钟就将我的手推入了空气里。仅仅一刹那，他眼底的讳莫如深像一盆彻骨的冷水浇醒了我。但我既没有因神智清明而感到高兴，也没有因巧合洞悉真相而心生自得的快乐，而是仅仅在脑电波显示空白的刹那，宛如五雷轰雷被人浑身赤裸地丢进冰天雪地。
我僵硬地说了句“哦”，脸色煞白地回过身低头夹菜。等待末日的过程被提前终结，我不是诺亚，没有为突如其来的悲剧找到歌斐木避难。
我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偶尔在与谢轩叔的应答里迅速地掀起眼皮。直到不间歇被我塞入口中的食物经由吞咽进入肠胃，我无法控制地感到一阵酸涩的干呕正冲破肠胃的蠕动逆流直上。
我放下筷子，何其幸运，一顿饭已进入尾声。
“吃饱了吗？”谢轩叔问我们。
我用湿巾擦了擦手回答，“饱了。”
从包间出来，我们又穿过摆着仿真樱花的大堂。树枝的阴影打在路过客人的脸上，像花骨朵在半边脸上肆意伸张，不消片刻又归附于地面。
助理的车早就停在门外，谢轩叔在车内和我们颔首告别。他离开后只剩我和谢添弋两人在路边站着。
我盯着地面走了会神，好像发生在身**院式餐厅里的一切都是我走神时臆想的幻觉。对面亮着灯的意大利餐厅，服务生正端着盘子穿梭。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共进完晚餐的男女说笑着走出门外。
繁华的纽约将这条隐密的街道反衬得格外静谧清冷。一辆私家车沿着昏暗的街道驶过，车身像寓言之外的大雪遮住了说笑的男女。
我和谢添弋在路边站了一会。良久，谢添弋开口。
他说，“走了。”
“好。”我闻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撇开望着街道对面。“走吧。”
“嗯”谢添弋看我一眼，我站在原地不动。“你怎么回去？”
“走…”我心不在焉，意识到自己胡言乱语又戛然而止。我纠正自己，“我打车。”
谢添弋点头，似乎在等我先走。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鞋跟和地面摩擦，我问他，“你现在住哪。”
“上东区。”他报了串住址，说起来和我住的地方不过十二三分钟的车程。
我告诉他，“你先走吧，这里不好打车。”
我抽出口袋里的手朝右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我打算先沿着这条路走到主路上打车。
随后，我们难得在一件事上达成了默契。在他转身朝着街道的另一头时，我背对着他迈开脚步。沿路餐厅的灯光将人的影子变得比哈哈镜里还要魔幻，往前一走，扭曲的身形也跟着向前移动。
我想，或许在那个路口我不小心让属于我的一半灵魂背着我偷偷走丢。在不得不继续的校园生活里，我开始没有预兆地走神，没有目的地放空，有时甚至走着走着和迎面而来的陌生学生相撞。
直到有天的诗歌选读课上，我被Robert点名却不知所云。我尴尬地站在原位，连Jennifer都忍不住回头打量我。
我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克制自己不去联系谢添弋的那段时间，我删掉了社交平台上的唯一动态，删掉了翻起来有些费劲的聊天记录。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残忍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耗费生命中几乎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0.1秒来点击删除确认，你花了超过将近3600秒来反复咀嚼在过去可能长达525600秒的点点滴滴。所以，删除不是一个可怕的动词，因为遗忘总与人的决心背道而驰。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嘉贤阿姨的来电。她告诉我她已到达佛罗里达的家中，如果课业不算繁忙，可以抽出几天回家休息。
我是一个心软的人，在险些顺着她的话应下时我无法避免地想到谢添弋。在他凝视着我的瞳孔中，我看见了自己的脸孔在霎那间血色尽失。震惊、失落、难堪…在画面转场时变成远去的背影，连色彩都带着隐喻的嘲讽。
我很抱歉地告诉嘉贤阿姨我正忙碌于各门的结课论文，如果她不介意，也许我可以等空闲时回佛罗里达陪她度假。
但这个理由并没有帮我开脱多久。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恨铁不成钢的Jennifer终于在图书馆外的阶梯冲缄默的我发了火。她说，“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Wayne，外星人伪造了同样面孔的人来地球专惹我生气。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你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
她走后，我口袋里的手机开始连续震动。我在台阶上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茫茫然地把手机贴在右耳上。
我忘了那是我听不见的耳朵。
我慌里慌张地把手机换到左耳，清了清嗓解释道，“不好意思…”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谢添弋的声音，我下意识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
“抱歉。”我把手机贴近左耳，“刚才有点事没听清，能再说一遍吗？”
“没什么事。”谢添弋公事公办地把话复述了一遍，“我妈来纽约了，现在在我家。”
“这样吗，阿姨没和我说。”
“嗯”他停顿一秒问我，“你有课？”
“没有。”我下意识如实回答，“刚交完论文。”
“她让我通知你晚上回家里吃饭。”电话里安静了一秒，不知道是烦躁还是无奈，谢添弋的语气和前一秒有些变化。“你来趟公司，晚上我开车回去。”
“公司？”我迟疑了一会。
“嗯，地址知道吗？”
“知道。”我慢慢走下台阶，“那我收拾下东西过去，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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