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最后半年，我的焦虑与日俱增。
规律的生活日复一日消耗着我的生命，被闹钟叫醒、在组会走神、匆忙解决三餐、盯着回家路上自己的影子发呆……或许，还包括算着时间和谢添弋的每日视频。
时间的可怖，正在于它如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地蚕食了那座由风沙堆砌的堡垒，丑陋的缺口在无法名状的流逝中壮大。一切都悄无声息。
这种模式的重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为了彼此的耐心与热情不被“忙吗”、“吃过饭了吗”、“今天干什么了”的重复消磨殆尽，我搜刮着那日复一日里毫无新意的话题，好使我们彼此对屏幕两方并不关联的生活产生点艰难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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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谢添弋讲踩雷的餐厅，讲看过的电影中烂俗的剧情，讲周末和朋友去水族馆的见闻。仰泳的水獭愣乎乎地盯着游客，转身又埋入水中。在人满为患的鲨鱼展示厅，骑在父亲肩上的小孩因为贴近水缸的鲨鱼由笑转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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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一秒眼睛还瞪得圆溜溜的，谁也想不到一下子哭了出来……”我笑着和谢添弋分享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可爱小孩，笑着笑着却感到兴味索然。我意识到所谓的趣事不过是为赋喜悦的强求，它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甚至糟糕到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服。
这种糟糕的局面，被我很多次地归结到谢添弋的不辞而别上。我埋怨过他的决绝，埋怨过他的狠心，也埋怨过他从来不曾考虑我几分的无情。可是，当我看到屏幕里的他曾竭力配合我，竭力感受我假装的快乐，竭力掩饰奔波于工作的劳累，我又矛盾地责备起自己的天真与自私。
我发觉对谢添弋的苛刻使我长久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其实和被生活摆布的普通人无异，会因为工作的难题焦头烂额，会因为接二连三的应酬吐得面色发白，也会因为许多理所当然的期许而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
而对这样的谢添弋，我隔着屏幕的关怀与他试图产生与我的共鸣一样不痛不痒。于是，我终于明白那种与日俱增的焦虑约是一种罹患绝症时等待死亡来袭的恐惧与不甘心，只要终结的宣判尚未抵达，对生存的渴望便始终推着我们在各式药物与仪器的辅佐下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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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有如求生般的渴望又是什么？
方忻赐告诉我，“不过是一种无计可施，又不甘心舍弃的懦弱。”
说这话时，他正靠坐在病床，向着窗外的侧脸上挂着一抹清淡的嘲讽。那是我在纽约最后一次见他，尽管他仍是很消瘦的模样，但眼睛里多了神采，比之从前确是精神不少。
他叫我不用替他担心，因为不久他便能出院跟随家人回香港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他相恋十多载的爱人抛下了往昔情谊，回内地与他人成婚。而视他如怪物的父母，却最终接纳了他的离经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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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方忻赐笑了笑，“以前他们拿我当怪物。我爸派人来抓我，不回家就打到残废了再绑回去。我妈觉得小孩长大了打着不像样，她叫那些人‘送’我去精神病院，说方家好好的怎么造了这么个孽。我打不过那群人，只好哭着求她，说我没有病，求求她别让我去什么狗屁医院。她就看着我求她，无动于衷地告诉我乖仔不要怕，病好了就可以回家。我和他们倔了这么多年，那么难的时候…我都没想过放弃。可我没想到……原来齐书砚早就不想继续了。”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方忻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全世界的灯都亮了，可是你却突然不知道方向在哪儿了。”
他看着我，却像隔绝了这个病房里的所有，带着释然的微笑沉浸在那段被自己丢掉或仍继续缅怀的过去里。不存在的白织灯构成了他世界的全部，唯独那道来自现实的日光将眼角盈盈欲坠的泪滴照得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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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和你说这些了。”见我皱着眉出神，方忻赐一反上一秒的神态，乐呵呵地拍了下我的脑袋，“记得回香港来找我玩哦闻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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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叮嘱的语气让我回到了我们刚认识的光景。那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方忻赐站在路灯下朝我肆意地笑，我知道他会像无数个从前那样在马路的对面冲我招手。
“好，毕业了就回去。”我忙点头答应。
可实际上，我所期待的毕业，成了未来混乱一通的帮凶。它用惨痛的最后一课逼我在不愿承认的现实前低头。原来，欺骗，真的是一个不分主宾，谁都可以快速习得的动词。方忻赐欺骗了我，用讣告上冰冷的文字宣告他忘记了在纽约对我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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