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总是有着一股难以穷尽的苍凉。
抬眸目光所及，月笼空山，烟云浩渺，树影稀疏，闷热的风卷起满地黄沙，细小的尘粒扑上人的眉眼，吹得人睁不开眸子。世人读过书的皆能吟出一句大漠沙如雪，人人道咏雪当似柳絮凭风，然此地此景，与撒盐纷飞倒是更多了几分相似——干涩，乏味，而又虚空。
正统十四年六月，朱祁镇命其弟郕王朱祁钰留京监国，自己则与王振、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埜等人率二十余万大军出征。虽然朱昭奕心底里已经隐隐猜到，这一场并无万全准备的战事必将不会太过顺利，但他并没有料到，最后竟是与朱祁镇一齐被俘这般惨淡如斯的结果。
明军行至大同，还未与瓦剌军队交锋，便得镇守太监郭敬禀报，也先用计，为诱明军深入而主动北退，然而王振坚持向北进军，却收到前方溃败的消息，这才慌忙撤退。
退兵途中，王振亦大权独揽，提出令大军经过其家乡蔚州，以显“衣锦还乡”之威，意欲以一人之意，左右大军行进，而朱祁镇只是一味听之任之，以致行军路线屡变，几番折腾下来，将士们已然疲倦万分。至宣府，明军遭瓦剌追兵袭击，折损兵力三万，随后狼狈逃往土木堡。
至土木堡时，瓦剌军仍穷追不放，也先诡计多端，王振屡屡失策，纵使兵力众多，明军也终究在土木堡处为瓦剌军所大败，二十余万精锐大军竟死伤过半。此间护卫樊忠愤而将王振一举杀死，但朱祁镇与朱昭奕也被瓦剌军所俘，扭送大营。
自太祖到仁宗创下的盛世基业就这样毁于一旦，朱昭奕，朱祁镇，以及其他被俘的将士们，没有人是甘心的。但大错已然酿成，再多的伤春悲秋，悔不当初，也只能作了苍白无力的哀叹罢了。
朱昭奕与朱祁镇等人已在瓦剌人的大营里待了有一段时日。这段日子里，二人还算是受到了礼遇，尤其是瓦剌首领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与朱祁镇好似相见恨晚，平日里也交集甚多。朱祁镇对朱昭奕本就淡淡，至战场失策到了如今，自觉颜面扫地，更是时时避着他，纵然面对面亦说不出什么话来。
眼见朱祁镇对那些“鞑子”的必杀之心慢慢消磨，朱昭奕并不想与这里的任何人有过多的交谈，便默默地坐在帐子外，朝京师的方向远眺着。
朱昭奕在外头吹了一会风，耐不住眼睛进了沙子，便欲回去歇息。今夜也先正开着小宴，朱昭奕正要进帐子，正逢伯颜帖木儿又来寻朱祁镇，他不想与这人说话，便悄悄躲在帐子外面。
伯颜帖木儿被两个士兵簇拥着进了帐子，道：“我哥帐里烤了羊肉，还备了好酒，大明皇帝，你可得去喝一杯。”
风在耳畔呼呼响，朱昭奕依稀听得朱祁镇道了一声“好”。
伯颜帖木儿又道：“要不要叫上你们那位国本？”
朱祁镇迟疑了片刻，便道：“我看不必了。他事儿多。”
“怎么，他也是个事儿多的？我听闻，我们的前朝国本，那个叫哈丹巴特尔的，跟他很早就认识了。”伯颜帖木儿大笑，“看来事儿多的人，就是容易物以类聚啊。”
待二人出了帐子，朱昭奕才进了去，神色有些不自然，口中嘟哝道：“呸。真不知到底是谁私通鞑子。”
朱昭奕正要坐上帐里的胡床，岂料动作有些大，一个不留心便碰翻了身旁小架子上一只用以装饰的铜制瓶子，只听哐当几声，瓶子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铺有地毯，铜质亦不易碎，这瓶子并无损伤。但那瓶子里掉出来的物件，竟是让朱昭奕大吃一惊。
那瓶子里蓦地摔出几块圆形玉佩来，朱昭奕连忙拾起来，见这些玉佩成色平平，雕工也不甚精丽，应是已经雕废，被弃之不用了；但一看纹样，一样的日月纹，一样的篆体“明”字，竟是跟自己的那枚如出一辙！
“这……这是……”朱昭奕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不是完颜英！而是他们！是瓦剌人！”
不曾想这些年苦苦搜寻的真相，自己和哈丹巴特尔都渴望解开的迷雾，最后却是以这种不经意的方式揭开，大白于眼前。
守卫的小兵听闻帐里的动静，便朝里头问道：“里面的，出什么事了？”
朱昭奕忽然听见人声，慌忙将那几块玉佩收在自己的衣衫里，应道：“无妨！有东西掉了而已。”
过了半晌，朱昭奕一见四周已经无人，连忙跑出帐子，藏在一处灯火找不到的暗角，掏出那些玉佩细细查看起来。
就在他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几块玉佩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一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
“喂！姓朱的！”
朱昭奕猛地一扭头，定睛一看，竟是哈丹巴特尔，平日里的黄金或珠饰的耳坠换了不甚耀眼的银色，披着一件颜色暗暗沉沉的披风，披风底下的水纹花青色袍子是捻了银线的，若不是披风遮盖着，在月光之下有淡淡银光浮动流转，倒也别致。
“怎么是你！”朱昭奕倏地一惊，似乎还带了一丝喜色，不过很快便被他掩饰了过去，明知故问道，“你叫我呢？”
哈丹巴特尔挑眉：“嘁，除了你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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