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入了深秋，霜天萧辰之时，秋阴不散，天际有断雁叫西风，那瑟瑟的风推开土地上干涩的黄草，扬起细碎尘沙似片片飞霜，零落一地的枯枝被卷向天边，了无踪迹。
额尔赫与教习他骑射的师傅阿林跨在各自的马上，正拾掇着箭筒。天色向晚，半杆斜日绽出霞光一片，叠染着斑驳的颜色，如锈红绮练，额尔赫转身远眺，目光尽头的几顶大帐处有一抹炊烟升起，乘风直上。
阿林面上盈满了笑意：“饿了吧？今日练的差不多了，您再射下一只鸟，便可以回去吃饭了。”
额尔赫如今已是长至了常人十来岁的模样，头戴银鼠暖帽，着一身丝绸面的狐皮袄子，手上携了弓箭，清澈的眉眼间稚气未脱，却已然能从他尚且稚嫩的形貌中窥探得他长成少年时的俊秀之姿。阿林不过二十余岁，本是猛哥帖木儿之子、现今建州左卫都督同知董山的家奴，女真人称曰“包衣阿哈”，因他精于骑射，格外出挑，便被董山提拔作了自己的部下，又被指派了教习额尔赫的差事。
如今建州左卫前任首领猛哥帖木儿已在宣德年间奉大明朝廷之命招抚女真乱贼后战死，而后其子董山与其弟凡察屡屡为权位相争，朝廷因此命董山于左卫承袭其父之位，又增设建州右卫，以凡察为都督同知。自此董山与凡察分掌左、右两卫，与阿哈出之孙李满住所掌的建州卫并称为“建州三卫”，额尔赫则依旧留在建州左卫，由董山抚养。
额尔赫撇撇嘴，拉开了弓，射向上空，那箭冲了出去，却射歪了，蔫蔫儿地落了下地。
“人神，您要专心。”阿林瞧见，先是正色，继而又笑道，“每日的最后一箭总要射歪，今儿个又是故意的吧？”
一见被阿林说中了，额尔赫扭了扭身子，语气里带了几分耍赖的意味：“师傅！晚些回去嘛……”
见他撒娇，阿林便扑哧地笑：“就这么不想回去？”
“回去以后，我就又得被董山叨叨了。”额尔赫嘟哝，“他自己有什么事儿，就对我藏着掖着，我的事儿呢，他又偏爱管，管得比他爹还多。”
阿林不知如何应答，便道：“首领也是关心您。”
额尔赫百无聊赖地玩着腰侧的垂带，在指尖缠来缠去：“是啊，关心我，还不是因为一旁有李满住和凡察两双眼睛朝这里盯着，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他们一封奏章递上朝廷去，就能把我从这儿接走了呗。”
一听他言语中涉及朝廷，阿林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我想朝廷不会这么轻易决断的。”
“也是，再怎么说，我也是跟董山一个姓的，只要董山不犯什么大事儿，朝廷定不会随随便便让我挪窝，我自己也不乐意搬。”额尔赫耸了耸肩，“不过近来瓦剌人放肆得很，朝廷就更没工夫管咱们这儿了，也不知这乱什么时候能平下来。”
阿林不敢接他这个话茬，只道：“来，再射个准的，咱们就得回去了。”
“好吧好吧。”额尔赫有些泄气地撅了噘嘴，瞄准一只低飞的鸟儿拉开了弓，一发即中。
自古国本、人神之类，皆天赋异禀，这回便是真正的实力了。那鸟儿嗖一声落了地，正好掉在一顶小帐子旁边。那帐子破旧不堪，似乎是被人荒废了的，仿佛一阵风刮过就能吹得散架，与额尔赫平日住的宽阔结实的大帐一比，可谓天壤之别。
“是只鹌鹑。可以带回去，今晚烤了吃。”阿林望了一眼那破帐子，眼皮微微一跳，“您先在这儿等等，师傅去捡回来。”
额尔赫却早已骑着马奔过去，撂下一句：“我自己去！”
阿林赶紧跟了过去，只见额尔赫一手提着鹌鹑，一手拿着弓，正俯了身子去听那破帐子里的动静。
阿林忙搂过他肩头劝着：“人神，您看什么呢，咱们走吧。”
“师傅你听见了吗！”额尔赫哪里肯听劝，拨开阿林的手，又晃了晃他的袖子，听得更仔细了，“这帐子里头有人！”
“这不就是一个废了的帐子，哪有什么人呢，大约是鸟兽之类的吧。”阿林拉了他的手便要离开，“听师傅的话，回去吧。”
额尔赫偏是个倔脾气，挣脱开阿林的手：“我要进去看看！”
还未等阿林反应过来，他把帘子一掀便闯了进去，却在一瞬间变得目瞪口呆。里头关着两个人，正是奉命“东巡”的哈丹巴特尔和满都拉图，那日在林中被那一伙人挟持，蒙上眼睛堵住嘴巴，五花大绑地被扔在了这里，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也不曾听闻随行东巡的护卫来寻人的消息。
“你是……前朝国本？”额尔赫讶异不已，“你怎么会被关在这儿！”
哈丹巴特尔亦大惊：“怎么是你？”
“你们认识？”见他们俩这般反应，满都拉图有些不解。
哈丹巴特尔瞟了额尔赫一眼：“认……认识。”
“认识就好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久了，自幼锦衣玉食的满都拉图万分不适，见有人来，不禁喜出望外，“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我们俩原本只是奉命来东边巡视，被一伙来路不明的贼人蒙住眼睛绑来了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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