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富贵几乎是神游天外、失魂落魄地听着聂明玦向他问孟瑶可能在何处，听了一会，才缓缓道：“请别再说了。” 说着，扶着树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聂明玦。
聂明玦眉头微皱。他微微惊诧于金富贵突如其来的勇气，便没有责备他的僭越行为。
“我不知道他会到何处去。” 金富贵慢慢道，“但你知道，侵夺军功、欺凌部下的人，在战场上早晚会挨黑枪。”
“挨黑枪？” 聂明玦眉头微皱，“何意？”
金富贵恍觉自己失魂落魄之下带出了现代用语，更加疲惫，强撑着慢慢道：“就是背后挨刀子。垃圾长官背后挨刀子是早晚的事，为此苛责部下，有碍军心。”
聂明玦冷哼：“你是他兄长，自然替他辩解。”
金富贵疲惫道：“道理不分从谁口中说出来，只分听道理的人讲不讲道理。”
聂明玦一噎，黑着脸道：“好，就算如此，他诈死偷袭，你又要如何辩解！”
金富贵轻轻喘了口气，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就这么鞠着躬，低声道：“不敢辩解，只请聂宗主念在我弟弟为你效力有功的份儿上，至少，就算无法体谅，也请现在稍稍积点口德，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一举动又出聂明玦意料之外。金富贵一身灰扑扑的凡人打扮已沾满了尘灰草叶，容色疲惫，虽然强撑着不倒下，脊梁却已不自觉地微微驼了。
聂明玦其实听说过金富贵。
当年金鳞台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从流言蜚语中听说了一个飞扬跋扈的歹人，后来从孟瑶口中听说了一个仗义豪爽的义兄。
可他眼见的，却是一个容色愁苦、谨小慎微、强撑着不倒下却已狼狈不堪的男人。
聂明玦微微皱眉，道：“你起来。”
金富贵扶着树干，慢慢直起身来，缓缓道：“聂宗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
“金，金大哥？”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喊道。
聂明玦喝道：“何人？”
应声，林子深处钻出一个浑身灰突突沾满草叶的农人，正是此前和金富贵一起逃命的人群之一。他隔了八丈远看了看林中场景，大惊，猛地“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仙长，求您放过金大哥吧'！”
还没等金聂二人说话，树林深处土拨鼠一样钻出一大堆人来。
那一群灰突突衣衫褴褛的农人们隔着八丈远，七嘴八舌嗡嗡道：“金大哥是好人！”“金大哥带我们跑的！”“金大哥出来探消息没回去俺们都吓坏了！” 喊得山响，却没一个人敢靠近。
是那群跟他一起跑路的百姓。
金富贵认出了他们，觉得本就疲惫的精神越发糟糕了，脑袋里像是有一根筋在“突突”地跳，但还是打起精神安慰道：“别怕，这边打完了，这仙长留我问几句话，问题不大。聂仙长说琅琊现下平安，你们可以先回家去了。”
那群农人犹犹豫豫的，徘徊不定。
聂明玦长眉一轩。
还没等聂明玦说话，“嗡”的一下，那群农人一哄而散，同时转身就跑。
不消数息，都跌跌撞撞地跑没了影子。
聂明玦不豫道：“我又不会伤他们。”
“怕得厉害了。” 金富贵疲惫地解释，“温家自不必说，他们交不起保护费，金家也不怎么跟他们客气。这些人见了修士就跑，已经成习惯了，能停下来给我说这么几句好话，已经算是讲义气了。”
聂明玦容色微微缓和，但看了看手中快要捏烂了的炎阳烈焰袍，又微微皱起了眉头。此人是孟瑶的兄长，就这么放他离去是不可能的；这件袍子的来历也没说清楚；可那群百姓对这个金富贵的感激与信任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此品行不由得聂明玦不生好感。凡此种种，一时间竟有些为难。
“你的事情疑点甚多。先随我去，再做计较。” 聂明玦把那件破烂的袍子随手甩进尸堆中，对金富贵道。
“可……当年金鳞台……” 心力交瘁的金富贵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们让我赔钱咋办？”
聂明玦皱眉：“不该你赔。”
“他们可不管该不该。你管不管？” 金富贵说，“不管我不去。”
聂明玦从未见过这般人穷志短之人，憋了一瞬，才道：“管。”
“好。” 金富贵点头。
现在，金富贵明白，孟瑶真的按他的叮嘱，没和任何人讲过金富贵的身世，只对外讲他是自己的结义兄弟。所以，连知遇之恩的好友聂明玦也不知道金富贵的真实身份。
敲竹杠，敲的就是冤大头不愿丑事广为人知。要是丑事已被广而告之了，那这竹杠就没得敲了——这是金富贵原本的动机，但现在看来，倒算是阴差阳错了。
阴差阳错。跟在聂明玦身后，金富贵沉沉地想。
……
和金光善打交道，一向是聂明玦最头疼的事之一。他与孟瑶反目，并不意味着就因此看得起金光善了。特别是，即使现在，金光善依旧矢口否认自己见过孟瑶，话里话外暗示孟瑶心怀鬼胎，什么被夺军功说不定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也跟他金光善一点关系都没有。
忽然，有人幽幽说了一句：“不心虚吗？”
聂明玦猛地回头，却见竟是一直低头不语的金富贵。他已抬起头来，目光掠过聂明玦身侧，直勾勾地看着金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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