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过后，各方势力隐隐有变，暗潮汹涌。按母族来算，太子的母亲文珍皇后是于尚书令的表妹，尚书令统管六部，理论上六部尚书都是太子的支持者。但这明里暗里的心思，谁又说得清呢？再说其他两省宰相，四皇子辉的母亲是门下省范侍中的嫡亲妹妹，五皇子浩的母亲是齐中书令的堂妹。正好，三位皇子对应三省宰相，朝堂上的分权制衡在皇帝的儿子们中同样存在。所以在秋猎上，其他没有站队的，例如九寺五监，仿若窥伺的豺狗，也想在皇子们的表现中寻得一丝半点的值得培养的痕迹，进而分点汤喝。
初雪扬扬洒洒如鹅毛落下，宫中各殿都添置了火盆，跳跃的火焰温暖了阴冷的大殿。东宫今年修了暖龙，太子抱着小炉斜倚着矮榻，盖着松软的鹅绒被，殿中燃了玉兰香。年梓耀则坐在窗边，窗子半开，他认真的读着一本不厚不薄的兵书。
“青延。”太子抬头，瞥见寒风吹得年梓耀的手指愈加苍白，他皱眉，“坐榻上来，把窗户关上。”
“殿下不知，这样清醒。”年梓耀揉揉太阳穴，索性站起身以身做帐尽量拦住寒气，他莹润的面容被寒风吹拂得失去了几分血色，那双黑曜石雕琢的眸子更加熠熠生辉。
太子却不相信他的说辞，一把掀了鹅绒被翻身下床，只穿了单衣的他被冻得哆嗦了一下：“那本殿也清醒清醒。”
年梓耀转身恰好看到太子被寒气侵蚀的苍白薄唇，无奈的叹气：“好了，我关上就是。”他把书本放在矮桌上，伸手关上窗子，用了点力气压实了缝隙，“盖上被子，别染了风寒。”
太子淡淡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缩回榻上，紧紧的抱着小炉，又侧身留下一个人的位置：“上来。”
“是。”年梓耀翻身上榻，温热的气息喷到太子脸侧，他一身寒气坐在温暖的床榻上如凭空绽放了一树沁凉的腊梅。
年梓耀继续读手中兵书，太子从床头摸出一本史论安静的敛眉阅读。
快到午膳时，侍人敲响了门，“进来。”太子扬声说。
门板被推开，宫人手中却没端膳食，他低头恭敬道：“禀告殿下、年少爷，年大人拜见。”
“让大人进来。”听到此言，两人皆放下书本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太子是疑惑，年梓耀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说，正值十二月中旬，定是刘舒欢出事了。
“殿下。”年丰仪踏入东宫正殿，他弯腰作揖，“请殿下准年梓耀随臣回年府。”
“什么事？”太子藏在鹅绒被下的手覆上年梓耀的，安慰似的抚摸。
“臣夫人怕是……”年丰仪喉中哽咽，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舒欢想要见青延最后一面。”
年梓耀霎时脸色苍白，比起面对寒风飘雪时的白，此时的他英俊的脸庞更加惨白，他掀了鹅绒被穿上厚底靴，指尖微微颤动。
“准了。”太子心尖疼的一抽，他勾唇干脆利落地说，“本殿与青延一起去。”
“谢殿下关心。”年尚书又一揖到底。
太子带着太医与年尚书年梓耀坐上马车去了年府。马车在年府门前停下，年梓耀顾不得繁文缛节，第一个跳下马车快步走进偏屋卧房。刘舒欢病歪歪的斜卧在榻上，哪里再有压抑咳嗽的力气，瘦弱的双肩抖动如筛糠，纤细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仿若不堪一折。年梓耀脚步停住，小心翼翼的唤道：“娘。”
“咳咳，青延，咳咳咳咳……”刘舒欢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在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声后她跌入棉被垒成的榻上抬头看她唯一的儿子，“怎么红眼睛了？”
“没什么，走的太急雪花落眼睛里了。”年梓耀努力咽下泪意，他勉强勾唇微笑，“儿子想您了。”
“想我做甚么，兵书读了几本了？”刘舒欢的声音依旧是温柔似阳春三月，她捂住唇压下咳嗽，暗暗攥起手掌免得年梓耀看见手心的血迹，“年丰仪呢？就知道给你找事。”
“爹在门外。”年梓耀讷讷的站着，他努力回想上一世刘舒欢过世时，是什么样的呢？
“让他进来，你出去。”刘舒欢毫不留情的赶人，“学习要紧，老跑回家干什么。”
年梓耀只觉胸腔中腾起一丛怒火，他恍惚的看着刘舒欢颤抖如风中柳树的身形，怒火很快燎起了漫天大火，他只觉得理智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娘！”
“怎么，我管不住你了？”刘舒欢眼神锐利，如一盆凉水浇透了年梓耀的身心，他默默转身拉开门走出去，年丰仪面色焦急的看他，他只是示意年丰仪进去。
“年夫人怎么说？”太子把暖炉塞到年梓耀手中，声音沉静安定抚平了年梓耀糟糕透顶的心情。
年梓耀摇头，一言不发的抱着暖炉站在房檐下，刘舒欢的性格他最为清楚，前世刘舒欢过世之时，他正在校场被魏丰诚毫不留情的操练，回到年府时刘舒欢已经去了。而这一世，刘舒欢依旧赶他到门外。
刘舒欢是个明丽温柔的江南女子，年丰仪年轻时任泰和郡守，微服巡察时结识了聪慧美丽的刘舒欢，刘家是泰和郡的一户商家，家业丰厚，家中只有这一个独女，知书达理独立聪敏，对郡中事宜有独特的见解，渐渐的年丰仪对刘舒欢暗生情愫，亲自上门求娶刘舒欢做妻子，并许下此生再不纳妾的诺言，刘舒欢也中意原则性强的年丰仪。其后年丰仪职位调迁入京，刘舒欢跟着进了万京城。
年丰仪性格冷硬，看似是年府说一不二的主人，可实际上，刘舒欢一旦有了主意年丰仪十有八//九不会干预。
“皇后娘娘到。”
侍者不大的声音格外悠远清晰，太子和年梓耀作揖行礼，皇后匆忙走来虚扶了年梓耀一把：“还在意这些礼节作甚，舒欢怎么样了？”
“娘把我赶出来了。”年梓耀敛眉闷闷的回答。
“这人。”皇后皱起弯弯的眉毛，她推门踏进卧房。
“我知道我娘。”年梓耀胸口闷着一口气，气血凝塞让他想要倾吐出来，太子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双眸黑如枯井，认真的听他说，年梓耀的声音压抑而低沉，“她总是行为端庄满面笑意的，她从不狼狈，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她不想让我看到她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
“年夫人实乃聪慧女杰。”太子握住年梓耀冰冷的手，“生死由命。”
“生死由命。”年梓耀重复了一遍，双目毫无焦距的对着太子，笑容似哭泣，“为何偏偏是我呢？”
为何偏偏一定是我来承受二次打击呢？只是因为我负了启国吗？
年梓耀看着太子，眸色前所未有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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