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颓然垂下手，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身上污泱泱的汗水血水便腻的难受。他扶着石壁站起身，定定心神，施法去了静潭。
静潭水清冽，可宁心靜神，也是贺玄多年来修炼的地方。他褪下衣物踏入潭水里，清凉的潭水触及肌肤，便消退了燥热，安神息心。
如走马灯一般，贺玄细细回想着一连串的变故。
留下师无渡一命，的确是想让他低头认罪，以慰亲人亡灵，也以慰自己这百年来独自承受的孤寂与执念。只要他真心悔过，一届凡人，放了他去也就罢了，从此不再纠缠，也算回报了青玄一口一个“明兄”的情谊。
但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贺玄苦笑着摇了摇头，拘起一把潭水抹了抹脸。
报仇原本只是目的，但不知何时起，仇恨变成了赖以生存的养分，他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寝，不人不鬼，但不能没有仇恨。仇恨像一株寄生植物一样，紧紧缠着他，贪婪地吸取着他的养分，再诱惑他一步步走向深渊。
害他的人，被他砍了个血肉横飞！白话真仙，被他吞了个干净！师无渡又如何，还不是被他踩在脚下，匍匐在跟前，从神坛拉到了地狱？
但后来呢？他踩着仇恨，踏着骷髅，孤身一人，一步步爬上顶峰，回头一望，却脚下一空。到头来，爹娘也好，真儿也好，妙儿也好，连他自己，他都忘记了。
“明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灿烂如三春之花，风师大人风华绝代。他曾推开了所有人，却怎么都推不开师青玄，时至今日，师青玄成了他最深的记忆。
然而可笑的是，青玄记得的人叫明仪，不是贺玄。那贺玄又算什么？
他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蜷在潭水里。微风拂来，拂皱了静潭的水面，拂落了一片细嫩的花瓣。那花瓣轻飘飘落进水里，浮了浮，突然微微打起了旋儿。
“你我不过一样卑劣”
方才虽在梦中，可师无渡那苍白的脸，嫣红的唇，和哀悯的神情是那么真实，讥讽尤在耳边，贺玄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在心中争辩，那不过是一时本能。更何况，本就是命运不公在先！
我与命运相争，我有什么错！
可师无渡的残影却依旧在眼前，他也曾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仿佛被蛰了一下，贺玄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燥热与羞恼使他苍白的皮肤染上一层异样的潮红，冰冽的静潭水升腾起水汽，再无法抑制他的烦乱。他红着眼，胡乱系上衣襟扯过外袍，便气冲冲往铁牢去。
长廊上的小鬼原本还在酣睡，被贺玄沉重的步子震醒了，看着他吓人的表情和血红的双眼，抖了个激灵，连忙跳起来瑟缩在一边。心中直打鼓，摸不清贺玄对牢里的人又是折腾又是上药究竟作何打算。
正在胡乱思考着，却听贺玄吩咐道
“去，把那群疯子带过来。”
小鬼一愣，随即如蒙大赦，连奔带跑的去了。
贺玄一手按着胸膛，一手在铁牢的墙壁上抠出了五个深深的指印。体内法力如煮沸了的开水般，四处窜动，太阳穴突突地跳。
师无渡的辩解，忏悔，讥讽，每一句话都像催动紧箍咒的咒语，勒的他喘不过气来。
无论他怎么辩解，怎么躲避，“师无渡”都如鬼魅一般缠着他，活像当年的白话真仙。但白话真仙不过流于表像，师无渡却能看透他的借口，道破他的卑劣，怜悯地看着暴露无余的自己，这才是最大的恐怖。
师无渡，你凭什么可怜我！
师无渡就这样被一盆平白无故的冷水泼醒了。
他睡的很沉，梦里是小时候的青玄，梳着双鬟，穿着女儿家的衣服，奶声奶气叫哥哥，笨拙地跑来又被自己裙裾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一脸将哭未哭的表情，嘴已经瘪起来了。
“怎么那么笨！不许哭！”明明心里一疼，师无渡还是装出一幅生气的样子，果然小青玄就吓的不敢哭了，打转的泪花和鼻涕硬是吸了回去。
师无渡回身抱起弟弟，翻开他的小手，手上擦破了点皮，脏脏的，他心里一揪，叹了口气，卷起袖子轻轻地擦掉泥巴草叶，在伤口上轻轻吹着，“这样就不疼了”
“哥哥背我！”青玄张开双臂，肉嘟嘟的脸蛋像个小太阳，亮亮的眼睛能驱散所有阴霾。
“好”师无渡蹲下身子，把弟弟背起来。青玄的小手搂着他的脖子，又吸了吸鼻子，头发蹭的他脖弯痒痒的，对小孩子而言还有点大的金锁硌在他的肩头，和自己胸前的金锁发出微弱的共鸣。
师无渡眯起眼来，青天白日晃的他有点晕。忽然就觉得脖弯一湿，“青玄你哭了吗？”师无渡连忙问，背后没有回答，脖子上凉意更甚，头上也是，青玄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下起了雨？
身子却不受控制，灵魂仿佛被抽离了原身一样，飘飘荡荡地腾空而去。
“青玄？”师无渡悠悠睁开了眼，脑袋晕沉，脸上和头上都湿答答地滴着水，还好，原来不是青玄在哭。
眼前黑色人影，银色水波，是贺玄。师无渡骤然回神，心思却还吊在青玄身上，既不知贺玄还要如何折磨他，便干脆又闔了眼不去理会。
诡异的安静，很快被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打破，伴着一股馊水的臭味，由远及近。师无渡正在诧异，便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到了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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