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嚟不是从小就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样的。
他也喜欢过一个女生。
那女孩大他五岁，是他们家房东王阿姨的女儿，如夏日的蝴蝶，毫无征兆，又毫无意外地飞进他灰暗的世界里。
张毅谦家是杀鸡巷最出名的杀鸡店，那王阿姨家就是和他家齐名的豆花店。
马嚟还记得每天清晨被大喇叭吵醒的感觉，王阿姨特有的声调和方言成了他起床的闹钟。
“卖豆腐，豆花，王家豆腐，豆花。”
没一会儿，就有一堆在一旁买鸡肉的叔叔阿姨围了上来，限定两桶，去晚了可就没了。
马嚟没去买过豆花却吃过不少，都是王玲给他家送的。她清秀的面容和温柔的笑容成了马嚟记忆里和豆花并存的美好回忆。
马嚟第一次认识王玲的时候他才13岁，当他再一次被输了钱回来的马天龙踢了两脚跑出家门，熟门熟路躲到“老地方”抽烟的时候被刚好上天台喂鸡的王玲撞到。
天台上没有灯，黑灯瞎火的把王玲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小小的身影又觉得熟悉，吞了吞口水不确定道：“小…小嚟？”
马嚟忽地把烟踩灭，轻微有些心疼，这是最后一根烟了。
王玲见他没答话，试探性的把电筒照射过去，马嚟抬手挡住刺眼的白光，正好让红肿的手臂一览无余。
王玲惊呼一声，放下盆跑过来抓住他的手，“你爸又打你了？”
马嚟瞪大眼睛猛地甩开她的手，“走开！”
少年极强的自尊心作祟，有人撞破自己的脆弱，便丢了冷静，他以为这样就会赶跑这些所谓的好心人，这些人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来帮助他的，而是嘲笑他的。
嘲笑他懦弱无能，嘲笑他弱小卑微。如蝼蚁一般。
王玲没被他赶跑，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少年的力量抵不过成年的她，马嚟有些愤然，死死盯着她，王玲毫不在意他的恶意，看了一下伤口默默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很严重，我下去拿医药箱给你简单消一下毒。”说完，不待他反应跑下楼去了。
马嚟看着她浅黄色的裙子，带着光，像一只蝴蝶飞啊飞，湿润了他的眼，从此以后无人造访的心里多了个依靠。
王玲于他与其说像一个姐姐，更像一个妈妈。
她对马嚟的照顾总是温柔体贴，每次在他最绝望，最难受的时候都是王玲毫不介意地陪着他坐在从来只有他一个人的天台上，轻声对他说不要去记恨任何人，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们是世界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以为只有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强大，才能变成参天大树，其实他们不知道树再高大，也要靠泥土过活，离了泥土它什么也不是。
“更何况，他是你爸爸。”
她的声音突然变轻，马嚟侧过头看她，她连忙扭头笑着说：“我早就没有爸爸了。”
后来马嚟才知道，王玲的爸爸早就没了，是在戒毒所里死的。
王阿姨靠一手滑嫩细腻的豆花养活了她和两个弟弟，当初王爸爸吸食毒品六亲不认，砸锅卖铁都要去吸，马嚟家租的那栋房子是王阿姨从他手里死命保下来的，要没了这房子，她们可真的是家都没了……
马嚟笑着丢了烟头，抬头看照顾对面的老式居民楼，夕阳余晖下，一切都如此美好，他轻声道：“我从来就没有过家。”
王玲笑着打趣，“怎么会没有呢，你们现在这个也是家啊。”
他摇了摇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搬过无数次的家，住过不到十平米的房子，摆下两张木板床就没有多大的剩余空间，还有一个蓝色的铁皮碗柜，一台老式电视机，不在床上待就连个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他和马小米一起睡，直到他上初中，直到男女有别后，每次挤在那张发霉泛黄的床单上时，都蜷缩着整个身体，尽量不碰到熟睡的妹妹。
后来进了县城，租了一个稍微大了一点的单间，陈情给他铺了地铺，每天早上起床读书他又收起来，就这样持续了一年，他们才搬到杀鸡巷。
“那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带叔叔阿姨他们去大城市，住大房子。”
马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很想对她说那到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离开这里，离开杀鸡巷。
话语哽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出于羞涩，也出于迷茫，因为他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只觉得再等等吧，等他再强大一点。可是后来他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第二年王玲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王阿姨喜极而泣，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招待他们去庆祝，马嚟还记得那一桌的美味，是从来没在他家餐桌上出现过的，而他面前的，正是王玲经常给他端的豆花。
豆花冒着热气，白嫩嫩的晃眼，周围人的祝福声，全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没人看得到他轻微的颤抖，以及红了的眼眶，模糊的视线里是王玲端着可乐向他走过来，一如既往温柔的笑着对他说。
“小嚟，我要走了。”
王玲走后马嚟的生活又回归到以前，天台希望是他疗伤的好地方，只是再也没有人陪他一起说话，聆听他内心的秘密，也再也没有人在他抽烟的时候皱着眉头说，小孩子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
王玲也不是没有联系过他，只是他再也没有理过她，到如今五年了，她过得好还是不好他都一无所知。
长大后他认真想过，他对王玲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依赖，就像一个孩子对于妈妈的依赖，他渴望她救赎他，可是，他还是太自私了，他凭什么用他的痛苦来禁锢着她，她值得更好的生活成为参天大树，而不是像他……
只配活在泥土里。
像做了一个噩梦，马嚟被惊醒，室友睡得呼噜震天，衣服紧贴着肌肤他一身的冷汗，心跳不断加快，在深夜里格外明显。
他感到呼吸不畅，深吸一口气却毫无作用，反而拉扯到心脏抽痛，他坐起身，缓了几分钟才有所好转。
眼角湿润，他捧着脸浑身发抖，半响，轻微的呜咽声顺着指缝漏出，随即被呼噜声盖过，他像是找到了能掩饰自己的东西放任发泄。
后来他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早上起床的时候他蜷缩在角落，没有盖被子，床对着阳台的门吹了一夜冷风，毫无意外的感冒了。
胡乱洗漱了一番，无精打采叼着根烟走出宿舍楼的时候，陆尧站在花坛前笑意盈盈。
马嚟走到他跟前，呼吸的温度拍打在脸上，近在咫尺。
“嚟哥，你这发型太丑了，我带你去剪头发吧。”
“cao……”
少年的眉梢眼角染上细碎的笑意，如清晨初升的阳光。
温暖，且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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