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清明比往年要冷，书里说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半点不掺假。郊外的风里带着寒气，似乎能冲破长袍钻进肌骨，然后开始顺着骨缝游走，仿佛要深深地扎根于此。
半道上飘起了小雨，细细密密如针尖一般，打在衣襟上像扑了一层白绒，拿手一抹，这才浸入布料里。
京郊有块荒地，周围草木繁茂，唯独荒地上稀疏伫立的几棵树歪歪斜斜，像个地中海老汉的秃头。那几棵树枝叶零星，点缀在一片土包荒坟中，仅有几座墓碑，上头的字都看不清。
黎祯从数十个土包里准确找出他的目标，掏出袖里三根香，点燃了插在泥土里。淡淡的烟来不及升起，便被风搅散，微弱的火光逐渐被灰白的香灰掩盖。
“郭爷，一年一回，等急了吧？一眨眼，您可去了三年了。”黎祯蹲在土包前，拿出一个酒葫芦。他拔了木塞自己率先饮下一口，随即绕着土包浇进湿润的泥土里。
太皇太后两年前薨逝，八十有二，子孙绕膝无疾而终，是喜丧。太后临终前，下了懿旨，赐婚于公主与侯爷。婚期将近，黎祯心里百般感叹，无人言说，只能找到郭玉培的坟头，说说话。
“不过我是没想明白，旻仪公主看上侯爷哪里了？皇帝都知晓此二人天差地别，几次想悔婚，公主这都和皇帝磨了二年了，非要嫁给他。下月初八旻仪公主大婚，我再给您送杯喜酒来。”黎祯颇有几分认真，悄悄说道，“这话我只和你说，一个儿子都老大的鳏夫，一个聪慧貌美，还文武双全的公主，两人差了十来岁，哪里般配呢？我看是太皇太后老糊涂了。”
他说完，哂然一笑：“你要是活着，这会儿又要骂我大不敬了。得，先走了，您现在是舒服，我还且得熬着呢。”
黎祯站起来，咳嗽一声，从一旁的树林里探出一颗头来，躲在那里的冯良满脸笑嘻嘻。
他招招手，冯良背着手走过来，黎祯摊开手掌，手指勾了勾。
冯良装傻充愣：“什么？”
“还有什么？我倒要看看你背后怎么编排我的。”黎祯手抬高了点儿。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绝对没编排一句。”冯良老实把小本本亮出来，“侯爷让我看你去哪儿了，我今儿才跟着呢。”
黎祯凑过去看了看，伸出手指轻点：“嗯，从‘不过我是没想明白’那句开始，后边全不要了。”
冯良沉吟片刻，黎祯上手就撕了半截，满意地表示，就这么回去交差去吧。冯良心里觉得不妥，但又没法说。他涂哥向来就是这么随性，侯爷老早就发现了，也没说什么，他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五月初八，旻仪长公主出嫁，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京城内张灯结彩，仪仗所过之处，皆是沿街抛掷祝福的花果。
旻仪公主嫁入侯府，这是给侯府添光的事情，这代表着敬安侯与皇帝的关系又亲近了一层。
公主就在栖梧院的桐花台里，栖梧院是为迎娶公主而新建成的别苑。门口进来便是一片清水池塘，一座精致的石桥通往正中的桐花台。红色的灯火映着整座别苑，游鱼带着粼粼水光，漾碎水中的倒影，灯火化作星河，凤凰便落在这人间仙境里。
黎祯和垶玉趴在屋顶，彼此交换了眼神，揭开瓦片抵着额头往下看。
如今已十五的云茹长开了，面容姣好，与黎祯记忆中的云茹有九分像。少的那一分，是她面上的笑，十二年后的云茹，黎祯从未见过她这样开心的笑颜。
似乎是旻仪公主饿了，云茹端着桌上的点心到公主跟前，喜服宽大的袖袍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指甲上染了殷红的蔻丹，捏了一块糕点放入盖头里。门外传来脚步声，云茹立刻将糕点放回桌上，前去开门。
敬安侯面色如常走了进来，他平日并不好酒，就算今日是大喜日子也未曾多喝一口。
云茹退出房门，屋内只剩旻仪公主端坐在床边，她全身笼在大片的红色中，金丝刺绣折射着微微的光。敬安侯按照流程揭了盖头，喝了交杯酒，两人坐在床沿，陷入一片沉默。
“公主。”敬安侯率先开了口。
旻仪公主说道：“叫我幼澄就好。”
敬安侯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再次沉默下来。旻仪公主反而放开了些：“侯爷心中是否疑惑，我为何会选择你？”
敬安侯坦然承认：“不错。京中青年才俊数不胜数，才德品貌俱佳的，也有数十，虽不说与公主比肩，但也不至于委屈了公主。”
“你认为我嫁给你，是委屈了我？”旻仪公主反问道，敬安侯缄口默认，她摇摇头，说道，“我自幼好强，我的丈夫必然也要是人中龙凤。在我的眼中，所谓京中青年才俊都不过尔尔，少有能称大丈夫的。各大名门人口冗余，家中规矩繁多，即便我是公主，也是要应付诸多闲杂人等，不能随心而为，于我而言岂不是牢笼？”
敬安侯凝视着她：“我怕公主受委屈，将来后悔。”
旻仪公主一笑，双眸像盈着水，她坐得端正，双肩撑开，展现出柔弱身躯下的坚定：“侯爷心中我岂是莽撞人？既然我做了决定必定深思熟虑过。本朝公主的婚事，哪有随意的，与其圣上赐婚不如我自行选择。侯爷与我没有情分也是合理，我不奢求伉俪情深，只望此处能有我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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