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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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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辆出租,连带司机都不善攀谈,一路只有湛超在发问。陆娇娇坐副驾,多以一声苦笑后的肯定或否定作答,到最后什么也不说了。湛超便顺着她的肯定或否定,大肆诉说自己的那点浅薄的见闻,不牵涉车内任何一人的愁绪。起初岑遥不察觉,到听他问,“哎,我听说大王椰的果实可以榨完油喂猪,深圳没有人喂猪吧?”无人应答,问题确实也刁钻了。岑遥先是笑,过后心里泛起酸楚。湛超之外每个人此刻都浸溺在“过去”中自怨,沉甸甸的静寂里,他在贡献滑稽。他完全可以不用这样。

司机突然说:“梗系啦!有人养,唔通食咩?”

“什么?”听不懂,湛超握紧岑遥伸来的手。

司机转粤普:“啊不然吃什么?”

落日在前,岑雪定定看倒退的常青棕榈、南洋杉,广东的湿风拂得她眯起眼。

颜金当年的出走也并不是全无征兆。

岑遥记得那次是半夜,他因飞蚊而转醒。他已学会了吸烟,没钱买,只敢趁人都睡了,偷偷去颜金挂在门后的工装裤里摸两根。其实吸得不明不白,既不是去疲也不是镇痛,没觉得多舒服。大宝,陡然冒出一声呼唤,他弹手甩向后,火点直坠,爸!颜金在背后,杂乱头发,竟真如一条孤魂。颜金恒常一副郁闭模样,灯火通明里也阴阴的,好像真被什么给辜负过。颜金窥破也不气,只说男孩子抽烟没关系,真当我不知道?甚至分了一根给他。夜色乌青又发蓝,罕见地交流,父子说及眼下。他表示自己可以课余打点小工,成绩若是高不成低不就,技校比三流大学强,就那点钱,不如培养起小宝。良久沉默后,颜金卯不对榫:大宝,你知不知道威斯特伯爵的城堡?

不久又哼了一个调,隐约有词,“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很难听。他问是什么歌,颜金说《一无所有》,他问谁唱的,颜金说崔健,86年,你还没上小学,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我那年去北京国棉二厂看设备。我们在台下,听得都很激动。

至此明白,颜金魂灵居无定所,眺望虚像,注定是要被风吹走的。

99年他几次翻看那张边角折皱的速写,想着那个拥抱,有点愤怒。原来世上真有那么多双脚不沾实心土的人。是蝴蝶吗?飞禽吗?这些人凭什么能想怎样就怎样?这么大胆没挂念,不怕摔个粉身碎骨吗?他用最世俗的道德衡量颜金,他足以万死。而抛开道德不说,他羡慕他。甚至顾自为他作辩词:我父亲只是用最不合宜的方式结束了一段与理想偏差过大的人生。因此心生歉疚,久久不能直面岑雪布满苦楚且愤恨不已的脸,更一度因为自己成为家中唯一的男性而不能哭泣、弯腰、停摆,身心疲困无比。于是抽烟就变得目的明确了,去疲,镇痛。

如果真的是非离开不可,他希望他爸过得好,如果过得狼狈,那岂不是太愚蠢了?

但好像做愚蠢的决定而不知愚蠢,是一种常态。

岑遥问:“他单是个肺病吗?”

“肺病重得很。”陆娇娇走在前,“喝酒又搞坏了脑神经,有点点......”没有说完。

岑雪问:“那你们怎么过生活?”

“我在深大食堂做个保洁,晚上做点其他的零工。”

“你也才四十多呀,也算有个文凭,不像他,只一张嘴。”言下之意:不值得。

“我喜欢跟大学生在一块,看了开心。”

沙井街道里一幢小楼的二层的一户,巷深偏僻,屋壁阴潮而蔓生苔绿,深圳炫目壳衣下还几能看见当年那个小渔村形貌的地方。上了二楼开门锁,一间陋室。

岑雪弯腰,“我们换鞋。”

陆娇娇拂开散乱的边发,“不用不用!岑姐,不用换。”她弓下腰,“也没有拖鞋。”

岑雪看见鞋架上摆着双旧皮鞋,“可怜你了,白照顾他这么些年。”

岑遥一愣。

“没法子。”陆娇娇看她,“上辈子欠他,他这辈子吃准我。”

恨依然是恨,针尖藏了起来,偶尔还是会刺出来。

小卧房逼仄,居然密密摆了书。湛超环顾,看湿黄的脚踢线,皲裂的腻子。他只在高中,在岑遥家里,见过一次颜金的车间全组合影,这人站画央,穿藏蓝哔叽工服,背手肃立,有浓烈的五官,尤其目黑得诗性,因个高而成为凸字的那个隆起。岑遥当年一副很不愿多说又极其想说的样子,那种复杂,使他花时间记下了这个素未蒙面的男人的面孔:是我爱的那个人,爱着恨着思念着的爸爸。如今一左一右,一平面一立体,一旧照一当下,时光恍错,竟很难做起关联。他不确定人体结构可以神奇到,将那个高大的躯干,挛缩为一具近似熏干的萧森骨架,黑眼珠化成一潭死水。

岑雪算是很勇敢了,踌躇几步就靠近了床沿,深弯下腰,在他五官间搜视,嗫嚅:“变了好多。老金诶,我认不出你了喽。我当你离了我,娶美人,发大财,怎么、怎么也搞成这个鬼样子呢?”声音只微微有一点筛颤。

又哽了一哽,说:“你走了,是大不孝!是我把你老子送上了山。小宝上了大学。老金,这辈子只有你对不起我了,知道吧?我仁至义尽,没有对不起你的了。”

他喉结几滚,“雪、雪、雪四妹。”骨覆皮的枯手抖巍巍递出被单筒,肺哧哧发响。

“是我,是我。”握住掂一掂。

“家、家遥——”

“早不跟你个王八蛋姓啦!”她一张通红的薄嘴唇,辛苦地朝上翘:“叫岑遥了,跟我姓,跟他亲妈姓,岑遥。”

湛超看岑遥专注目视着小桌上那碗半凝的稀粥,颊肌轻轻动。他很理解,他当年也是到最后也没看一眼湛沛生在张河湾水库里泡得胀大的尸体,畏惧多过不舍。父权倾塌总在弹指一挥间,早早就明白,却未必敢直面残垣,这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情。

可哪个男的不这么长大?湛超知趣地退出屋子,去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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