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终途
老太监一手杵着雕花红木拐棍,一手拿着个小木盒,用混浊的眼睛看了看屋里,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看这情形,他的眼睛是真的不好使了。
虽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历,对这样的老者视若无睹却不是乔家的家风,在考虑更多之前,乔怀璧已经上前扶他跨过了门槛。
老太监似乎颇为满意:
“嗯,你这娃娃倒不错,不枉咱家还记挂着你没吃年饭。”
他将小木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乔怀璧一看,里面装着红枣桂花酥和银丝马蹄糕,甜香扑鼻,象是刚出锅不久。
“尝尝,御膳房里南边来的糕点师傅的手艺,花了咱家三钱银子呢。”
这,这算是对自己示好?乔怀璧不知对方到底是何意,便推托道:
“这怎么好意思……”
老太监拿起一块桂花酥放进自己嘴里,幽幽地道:
“放心,没毒。”
这句话倒说得乔怀璧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伸手接了他递过来的糕点。老太监又道:
“你别多想。咱家明日便要出宫了,就想找个人陪咱家说说话儿。”
乔怀璧倒有些意外:“明儿不是大年初一么,爷爷出宫是要去哪儿?”
老太监颇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叹道:
“咱家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蒙圣上的恩典在宫里头治了这么久,并无起色。如今啥活都干不了,已是废人一个。咱家也不是不知趣的人,便自请出宫了。”
乔怀璧哽了一下,说道:
“那爷爷是要回本乡本土去投奔亲属么?”
老太监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觉得十分好笑:
“投奔?咱家自十岁便入了宫,哪里来的亲属?”凝神了片刻又道:“远房的子侄也不是没有,想当年咱家正得圣眷的时候,也曾上赶着来认亲,只不过……现在连咱家的好徒弟们,都不肯来看咱家了,他们就不用说了……”
说到这里老太监摇了摇头:“至于本乡本土,那更是回不去。咱们这样的人,死后都不能入祖坟,回去了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乔怀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顿时如被电击了一样,好似坠入五层冰窖。他打了个抖,心中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那爷爷还有去处么?”
老太监用拿着糕点的手翘着兰花指道:
“当年咱家富贵之时,曾捐了不少银两给寺庙。前日合计了一番,预备去潭柘寺栖身,那里有几个旧友,总不至于孤苦无依。”
“旧友?”
老太监笑了笑:
“皆是上了年纪自请出宫的内官。”
乔怀璧心中受到巨震,惊讶道:
“都说叶落归根,难道爷爷们竟都不回乡么?”
老太监道:
“一朝做了内官,终身为家族之耻。便是回了原籍,亲属们也不会与咱们往来,说不定还要被人指指点点,倒不如留在京城的好。”
乔怀璧虽涉世未深,之前也听父亲略略说过,朝中阉党势大,以致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曾想晚景竟是如此凄凉?
老太监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波澜不惊地道:
“咱们这还算好的,好歹早年存下了一些钱,有个栖身之所。那些一辈子没混出头的,到了这个年纪又穷又病,只得沦为乞丐了……”
乔怀璧打了个哆嗦,突然心中一动:
“爷爷和我说这些话,却是何意?”
老太监呵呵一笑,用手捧起乔怀璧的脸,对着油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道:
“你若是想混出头,可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咱家如今眼神不好使了,却也看得出你这娃娃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当日乔妃娘娘有多得宠,宫里的人都知道。你可知娘娘仙逝之后,皇上寝食难安了多久?”
未听到对方的回应,他又道:
“咱家听人说了一些故事,猜想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只不过,人若是做不到一了百了,就得好好合计如何活在屋檐下。凡事过犹不及,需得留有余地。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这些话与之前两位嬷嬷的差别不大,却真实让乔怀璧心都凉了,甚至都开始痛恨自己的懦弱和贪生怕死起来,他喃喃道:
“爷爷这是替谁做说客么?”
老太监仰头笑了两声:“做什么说客!咱家是觉得你就这么埋没太可惜了,白嘱咐你两句罢了!”
他振了振衣衫,重新拿起了红木雕花拐棍,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罢了罢了!时辰不早了,咱家也要去收拾东西了……”
似乎刚刚才响了一更的鼓,乔怀璧便道:
“应该还早,爷爷要去得这么急么?”
老太监侧过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再不走,恐怕天就要变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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