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负责丧葬的司仪带走了小荇的尸体，安可给他的躯体穿上衣服时还没有完全变硬，柔软的骨节一如初见。
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也没有背叛过任何感情，但人面树的青藤仍旧缠上他，把他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树，没有理由，不需辩解。
原本负责看护小荇的阿郁此时比谁都沉默，他看见了言哭，看见神主落泪，看见安可都红了眼眶。
他沉默地站在棺前，恨自己没有一滴眼泪。
按照村中的礼仪，死去的人需要停棺三日，三日后由神主带领着村民一同将死者下葬。了言抹着眼泪安慰他：“你别自责，小荇才十四岁，十四年后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可以第一个把他抱回家，好好养大他。”
了言用了“我们”这个词，阿郁没有注意到。
孙长老向神主帮阿郁告了假，怕他想不开，带他暂离神主的府邸，回了自己家。阿郁坐在硬邦邦的床上发了许久呆，脑子一团乱，入夜时，正要熄灯休息，听到孙长老喊他出来。他穿了衣服下地，才推开门，便看到孙长老引了安可入院。
安可换下了白日里的绸衣，穿了身粗布衣，外面罩了检黑斗篷，脸色也比日间看起来好了些许，想来他这几日昏睡，虽然不醒，但好歹休养的不错，恢复了往日血色。
阿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安可，孙长老见孙子又发傻，急忙咳了声。
安可便轻声道：“那日在坑道下拓印的壁画在你这儿么？”
阿郁点点头：“在。”
“拿来给我看看，我忽然想到一点事情。”
因着天色太晚，夜间不暖，孙长老年事又高，阿郁请安可进了屋，又送了孙长老回卧房休息，自己这才去取拓本。
不过片刻，在书房找到了拓本，他抱着回了自己院子，猛一抬头，隔着木门，看见屋内露出来的一点昏黄灯光。安可就安静的坐在屋内，透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纸窗上。
思维在瞬间停滞，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声，如同擂鼓。
大概是坐在屋内的安可听到了门外的走动声，站起身给阿郁开了门，阿郁木着脸把拓本递给安可，神色略有不安。
安可不解地望了阿郁一眼，并不多看，低头解开了卷轴。
阿郁急忙把桌上的油灯取来，端平了，帮安可照亮卷轴上的画。
画的最下方是成千上万虔诚跪拜的信徒，他们簇拥着一方祭坛。往上看，是白色的花朵和七色圣光环绕下的神灵，神灵的头发微微打着卷，穿着白色长袍，长着六枚翅膀。
用的不是中式画法，风格更像是西方的人体，每一笔都极为写实。
安可默不作声地看着画面，轻声叹息：“是堕天使吧。”
“堕天使是什么？”阿郁问了句，这是一个他从来没听过的词汇。
“是一个宗教，你们这个地方没有的宗教。”安可笑了笑，眼中闪着奇异的亮光，“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说，天使背叛了上天，变成恶魔。恶魔见上天把自己比作狮子，于是化身为毒蛇，给了世界上第一对男女一颗红色的果实。”
“然后呢？”
“然后啊，”安可笑得更缓更轻，“你们这个村子，是在遥远的东方。东方和西方数千年不曾通行，没有人知道西方的故事，自然也没人能看懂这张画。”
阿郁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可。
安可笑得几乎是清风朗月了。这样的笑容从未在安可脸上出现过，温柔的几乎残忍。阿郁一瞬间猜想，定然是小荇的死亡对他打击太大，竟让他的笑意有点诡异。
安可看着手中的画，手指激动地颤抖不停。
“但是我们不同，我们从小就学西方的文化。大概几千年前的魔鬼不曾想到，有一天东方人会学习西方的文化吧。”手指从天使的翅膀上轻轻滑落，落在那些奇异的文字上，“问你一个事儿？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是古时候人们记录音律的文字，”阿郁解释完毕，把卷轴上的音律哼唱了一遍，“这首曲子是村里祭祀用的音乐，以前每当需要向神主请求帮助，或者与上天沟通的时候都会表演这个曲子。但最近神主都不让大家演奏了。”阿郁说道这里，愣了一下，“我以为不再演奏这曲子的事情，神主跟你说过了。”
安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把卷轴轻轻卷好，抱进怀里。
见他收拾整理，阿郁脑子一空，心头的话脱口而出：“你要回去了？”
安可抬起头，慢慢的把视线落到阿郁脸上。
满是探究。
年轻人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天色晚了，我送你离开。”
他说话的口气十分木然，但嗓音却不自主放软拉长，带着一点点细细品味才能咀嚼出的不舍。
安可转过身来看他。
昏黄的灯火摇着安可的脸，细长的睫毛的在眼睑上落下阴影，随着灯火轻轻晃动。阿郁意识到自己只要大口呼一出团气，就可以喷到安可脸上，他连一口气也不敢再出了。
“你喜欢我？”
安可轻声说。
他提了一个疑问，但语气笃定，直如陈述。
阿郁彻底僵**，他浑身僵硬地面对着安可，不知自己该怎么解释，或者干脆不用解释。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是喜悦还是惊恐，在一生只得一位伴侣的村子内，觊觎神主的配偶是天大的罪孽，尤其是像他这样爱过别人又恨不得杀死神主配偶的人，简直罪上加罪，他等待着安可判他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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