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之后一日冷似一日，安可学古人画了个九九消寒图，贴在神殿上，每天用颜料染一瓣春色。
是未曾有春，却心中春至。
消寒图陪着安可度过了一九二九三九，枯枝虬结，雪埋三尺，半死不生的枯木偏生点了九出红花。一枚枚自下而上，先绽了三朵，茫茫雪原里便多了一分暖意。四九该是雪散春归，冰河在日间化了冻，水下游鱼跳跃暗潮汹涌，天热了起来，正午阳光晒得人心浮气躁，安可连棉衣都脱了，却在一夜里突然倒了春寒。
那夜北风忽至，天寒地冻，安可在自己住的院子里被冻醒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小花苞。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急忙赶了过去。日间因着天气太热，眼瞅着五九将至，他便熄了守夜的篝火，此刻头顶漆黑一片，雪沫子铺天盖地的往下砸，竟把大地映出冷冷的明亮，他一把把眼泪往下掉，还没落地，都冻在脸上。推开神殿的大门，冷风卷着寒气扑面而来，砸了他满脸满身。那青石筑成的神殿里，竟比屋外还要冰冷，窗外的雪半漫进神殿，窗口尽是渐行渐浅的白色。银色的树干在神殿中心孤零零地立着，白色的气根上缀满了细小的冰凌，随着北风从神殿的窗口卷过，带起星星点点的雪意。
安可吐了一口气，白色的气团在他嘴边升起，未过半尺，全化成了薄霜。他脚下一个趔趄，连跪带爬的扑向神树，树枝上的花苞已经被冰雪是湿气冻住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包裹着花苞，结结实实，没有放过一点细嫩的花瓣。
安可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拨弄着花苞上的冰层，手指的温度逐渐融化了冰壳，在他的掌心慢慢流动成水，顺着掌纹落了下来。
因为花苞太过稚嫩，这一夜风雪侵袭，即使融化了冰层，仍旧萎靡不振。安可不敢再睡，他哆哆嗦嗦的守着花苞，勉强挨到天亮。
可惜这一夜风雪漫天，冻坏了花茎，终究连午时还没挨到，花苞便香消玉殒了。
小小的白色花苞落在安可的手里，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安可喘不过气来。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无所谓畏惧，但心头还是灰蒙蒙一片。
再等一个五年？
或者放弃？
十年后，说不定再等等小荇都可以从土里刨出来了。
或者他自己根本再也活不到下一个五年。
红花黑干的九九消寒图仿佛是一个笑话，枝繁叶茂的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他握着从枝头掉下来的花苞，紧紧揣进怀里，心头那么疼，那么冰凉，世界在这一刻黯然无光。
安可养的大黄狗在中午睡醒过来，它刨了几**下暖烘烘的稻草垫，四下张望时，却没有找到今日主人准备的早饭。
黄狗**着鼻子，顺着寒风冷意，追着安可的气息，一路小泡到河边。
原是化冻的河水经过一夜寒风，靠近岸边的地方重新上了冻，但河中心还只是一层薄薄的冰凌。
安可手里攥着那从枝头掉下来的花苞，茫茫然在冰层上走着。黄狗站在岸边叫了一声，安可转头看了黄狗一眼，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再不迟疑，转头向河水中心奔去。
他自诩勇敢，又自认坚韧。但再往前追溯，他也不过是软弱自私的凡人。
曾经引以为傲的磨炼不过都是虚妄，五年时光，真的太折磨人了。
安可觉得，自己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脚下的冰层承受不住人类的重量，一瞬间碎得四分五裂，安可闭上眼睛，顺从的被冰冷的河水吞噬。
日光在头顶明晃晃地照射着，刺骨的寒意在**每一根毛细血管。安可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冰凉的河水顺着涌入他的耳道和咽喉。
那一年他误入这个世界，青狻也是像这样沉没在水中。长发像水草一样柔柔的轻摆，等待着他的拯救。
这个回忆一瞬间让他甜蜜又苦涩。
安可想着青狻那姣好安静地面容，放松了自己，任身上的衣服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无比，带着他一起向下沉去。
大黄狗焦急地狂叫着，踱着步子在岸边逡巡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定，向河水中心的冰层跑去。但刚刚迈出一步，一枚小小的雪花便落在它湿热的鼻尖。
不，不是雪花。
是一瓣小小的花瓣。
紧接着，天空中如撒了飞雪一样，扑簌簌下满了白色的花瓣，铺天盖地，连绵不绝，落满了整座河流。
一株白色的巨木从河流中涌出，河水分作泾渭分明的两半，白色的枝蔓包裹着安可湿透的身体，动作轻柔地将他从水中托起。
白色的花瓣吻着安可的头发，将他从昏迷中吻醒，安可咳了一声，呛出一口河水。
大黄狗叫了一声，抬起爪子，扒着冰盖，就要扑向他的主人。
但一双手很好的阻止了大黄狗的动作。
一个从来没见过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袍，从黄狗身边走过，他修长的手指在黄狗头上拍了一下，温温暖暖极是舒服，黄狗一瞬间就安静下来，趴俯在冰盖上，摆出一个驯从的姿势。
洁白的六翼翅膀在男人身后展开，白色的长袍扫着冰层，仿佛走在巨大的水晶之上。银色的巨木向男人臣服的弯下腰，男人张开手，层层包裹着安可的枝干缓缓分开，将半是昏迷的安可交到男人手中。
安可咳出了最后一口河水，张开眼，安静地望着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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