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忘了听谁说过一个迷信的说法，说人活到四十岁就是一个坎儿，如果迈过去了，后半生就没有忧虑，如果没迈过去，那人只好死掉。当年姑父坠楼身亡的时候，恰好也是四十岁，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是这样说的，而从那时起，这句话就仿佛魔咒一般刻在了我心里，时不时跳出来提醒我人间有多恐怖。我把这句话记得这样清楚，那些旧事都过去七年了，我还记得这样清楚。我甚至记得所有起伏声调，就好像我记得尸体脸上可怕的青灰色一样。
去年是她的四十岁，今年她过生日的那天，我想着她成功地迈过了这个坎。我少见地迷信了一次，我愿意相信她后半生顺风顺水，没有阻碍。虽然我常常把各种事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但与她有关的事，我永远作最好的打算，我知道她以前过得苦，因此我想让她以后过得甜一点。
最近天气转凉，昨天我从学校回家，心里想着这次要拿几件厚衣服带到学校。刚到家没多久，把行李放进卧室，就陪着妈妈去了超市。逛超市是天气变冷以后我们为数不多的活动方式之一，原先是只有我们两人在逛，她推着手推车，我坐在车里看书，后来我长大了，再后来弟弟出生了，两人的队伍里就多了一个捣蛋精。
妈妈给我讲他们三人挤在一起睡觉，她和爸爸将我弟夹在中间，就好像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并排躺在床上时一样。现在我不在家里住了，偶尔回家也是自己睡一间房，我去回想以前的事，发现它们已经遥远到无法追忆。一晃眼十年过去了，他们的生活没有变，还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而我的日子，有了很大不同。
我有时候看着妈妈，总觉得时间在她身上的流逝，是我所看不出来的。她长得并不老，别人看不出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看不出她已有四十一岁，更看不出她经历过人事沧桑。我每次看到她笑，都能想到我爸说她笑得太傻，但傻一点还是好的，我倒是希望她一直这么傻乎乎地开心下去。可事实上她已经四十一岁了，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的大女儿都已经成年，尽管她的儿子还小。她已经四十一岁了，在有些时候，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老了。
我想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左腿受不了冻，兴许连我爸爸都不会记得这件事。他们提到我妈妈身上的冷气，都是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然而我做不到无所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左腿是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天生就怕冷，体质很差，小时候妈妈这么说，我从来不信，我以为我很健康，直到我越长越大，各种毛病接连不断地赶来压在我身上。现在一到秋冬季节，妈妈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体质太差。她怕冷，我也怕冷，只不过我的畏寒是天生带来的，她的畏寒是后天形成的。这是她生下我之后落的病根，是她的婆婆待她不好的证明，是引发我仇恨的导火索，是让我从一个傻瓜变成一个疯子的契机。
我很丧，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看出来我很丧。如果相处的时间长了，很轻易就能发现我大部分时候是不笑也不说话的。但从前和她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这样。我想，如果我的身体素质还算好，性格也不是这样沉闷，知道该怎么和她对话逗她发笑，我可能会开心一些。
这些天降温，我和往年一样又感冒了，紧接着是严重的咳嗽，咳得狠了几欲呕吐，甚至要咳到断气。今年我生病可我不在家，我点开微信想和妈妈说我有多难受，晚上的睡眠又有多差，但心里的一大堆话，最后只变成了简短的几行字。
我只告诉她我“有点咳嗽”“有点感冒”“下次回家要拿药”。
我没敢让她送任何东西过来，虽然我很想和从前一样，在咳嗽到难以入眠的时候听到她在外面敲门，然后端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水，和着很快就能见效的药。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网络信号一到这个时间就变得很差，我只好点开相册，一张一张往下翻。弟弟，狗，我自己，和一张她从前的结婚照。这张照片，我换了很多次手机，却一直没有忘记把它转移到相册里头，在我看来，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
感谢相机，穿越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把年轻的她送到我眼前。一直以来，我都很想把这张图片设置成我的手机桌面，但每一次我都放弃了，我终于发现，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她的面容，我不想给任何人观赏我的宝藏。
她已经四十一岁了，我这样想。
忽然之间我又想到她今年的生日。我一向只记得她的阳历生日在哪一天，而阴历生日，老一辈的人大概会记得。在她阴历生日那天，她忙于工作，把自己的生日给忘记了，这与后来的十月我把自己的生日忙忘了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天，姥姥给她打了电话，她才想起她今天过生日，而出乎意料的是，她那从来没有给她庆祝过一次生日的婆婆，不知怎的突发奇想，也要给她庆祝一回。
我突然感到好笑，又感到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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