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仍然有一杯黑咖啡和阿列克谢偷偷塞给我的面包。冬天的食物非常好保存,这是值得庆幸的,虽然面包又冷又涩,但有食物总比没有好。贝海姆早已离开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我左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波兰人还会时不时殴打我和其他同性恋者,习惯之后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们站在营房前等待点名。就在这时,警报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警报。
“是空袭!”阿列克谢第一个反应过来,命令大家都回到营房里避难。隔着铁网英军战俘的营房空空如也。
“他们有战壕!”阿列克谢拉过我,想把我拽进营房。我一把挣开他的手,向铁网跑去。卡尔,我的卡尔,他有幽闭恐惧症,他肯定不愿意在战壕里待着。
小时候他因为偷吃橱柜里的饼干被嬷嬷关进一间小黑屋里,从此就有了这种心理障碍。后来他每次喊饿,都是我去偷食物,我不怕黑。
我很快就越过了铁网。党卫军看守们全都躲进了战壕,没人管我。我很快就找到了卡尔的身影,他站在离战壕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不安地来回走动,而头顶上的飞机轰鸣声越来越密集,我对着他招手大喊,“卡尔!”
他听见了我的呼喊,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我知道他的障碍又发作了,我一边挥手一边朝他跑过去,就在这时,一颗炸弹落在了卡尔身旁不远的地方,我一把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我们两个向着远离炸弹的地方滚了一段距离,一声巨响,烟尘飘散,我只感觉后背火烤般炽热,呛人的气味让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我们身上沾着烟尘,脸上都灰扑扑的。卡尔被我压在身下,似乎并没有受伤。我舒了口气,准备站起来时,才发现右腿失去了知觉。
鲜血从我的小腿上蔓延开来,染红了卡尔的衣服。
卡尔的脸色惨白,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我,有点不知所措。
“卡尔!你们两个快过来!”战壕里突然探出一个人头,接着整个身体爬出战壕朝我们跑来,卡尔这才回过神来,他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打横抱起我,向着来人的方向跑过去。
“保罗!快让艾拉先进去!”到了战壕外,卡尔将我转手交给那个叫保罗的青年,自己则站在外面,外面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我强忍住疼痛,对他伸出手:“快进来,卡尔,你会被炸伤的……”
我对他张开双臂,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他还在犹豫,双手紧紧攥着。
“求你了,卡尔!”我失声喊道。
然后卡尔闭上眼,跳进了战壕。他浑身都在颤抖,我们挤在一起,我抱着他,双臂揽过他的脖子,让他的头抵在我的肩膀。
我用手抚摸他柔软的棕色卷发,“没事了,卡尔,没事,我们在一起……你不用害怕。”
他伏在我肩膀上狠狠吸了口气:“对不起,艾拉……是我又让你受伤了。”
“已经不疼了,真的。”我用同样颤抖的指尖梳理他的鬓角,同样的谎话我可以对他说第二次甚至更多次。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轰炸才结束。卡尔和保罗一起把我抬出了战壕,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远处的几座营房已经夷为平地,到处都是尘土和破碎的木板。阻隔我和卡尔的那张铁网也被炸平了。
呛人的浓郁黑烟里,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跑了过来,是阿列克谢:“你在这里!还好没有被——”他不说话了,因为我右腿的血还没有止住。
“我们需要医生。”保罗说,他和卡尔差不多年纪,有一头亚麻色的短发。
“现在纳粹还自顾不暇,我们去哪里找医生?”阿列克谢说。
“是的,我们没有医生……”我喃喃道。贝海姆已经走了,哪个纳粹医生会管我们的生死?
“嘶啦”一声,卡尔撕开了自己的衬衣,蹲下来,用衬衣包裹住我的小腿,“先止血。”
鲜血不断从衬衣里面渗出来,根本起不到作用,但卡尔还是一圈一圈地缠好。
“对了,我听说犹太人里面有医生,我们可以去找他们。”保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他们也在医务室里工作!”
“恐怕也要等到一切整理好之后才能去。”阿里克谢若有所思,“我会时刻留意的。”
此时已经是十二月末,天气寒冷,卡尔光着上身站在寒风里,脸颊也冻得发红,我的心一阵抽痛。
“我没事,艾拉。我们会很快找到医生的。”
很快集合的口令就从高音喇叭里传来,阿列克谢搀着我回到了我们的营房。很不幸,我是这个营房在此次空袭中唯一的受害者。他让我在他的床上躺下,因为我再也爬不上我的床了。
之后我的身体像一个破旧的布偶到处都是问题,虽然使用过偷来的青霉素,但伤口可能还是发炎了,又有脓水,我开始发烧,脱水,吃不下饭,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双颊开始凹陷,皮肤贴骨骼越来越近,我的生命在流逝。也许我真的撑不到苏联红军来解放这里的那天了,在那之前他们就会把我扔进焚尸炉。
医务室的人手一直不够,阿列克谢联系了很多人,等他终于找到一位愿意给我做手术的犹太医生时,已经接近一月中旬了,将近两周病痛的折磨让我几乎下不了床,一切行动都要靠阿列克谢的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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