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尹时京所说,他从来都不擅长撒谎。
外面跟他来时没什么差别,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更加的冷,在停车场里取车时刺骨的阴寒都不住地透过毛呢往里钻。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远处的交通信号灯周围飘着一层不甚明显的光晕。出于安全起见,他开得不太快,加上运气不大好,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又停了好长时间。
电台里在放一档谈话节目。他想着事情,还要分出功夫去看前面的路况,听得很不仔细,只知道嘉宾是位女歌手,带着自己的原创EP来做宣传。
后来进入到来电互动环节,他觉得聒噪,干脆关掉电台,令这狭窄的空间重归寂静。
假期的最后一天,返程前他们又去了一趟隐山公墓,看望了葬在那里的亲人们。
不知是谁来看过了,尹老爷子的墓前还摆着一束萎谢了的白菊。尹时京过去鞠躬,他也跟着。遗憾有很多,可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
随后他们去了另一个区。尹时京牵着他的手,他没有挣开,就这样任他拉着自己前行。
山林间阴冷潮湿,途中遇见令一队人下山,为首的男孩神情麻木,哀泣被风带向更远的地方。
萧恒回过头,继续往那个地方走。
小小一枚椭圆形的遗照,上边印着个可算好看的男人。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想起这张脸,但无论何时,只要再看到就会想起许多事情——过去他总想到太平间里血肉模糊的遗体,想起殡仪馆工作人员努力复原后夸张到有些失真的遗容,想到公司合伙人脸上的遗憾,想到母亲的绝望。但现在,他想起更久远以前,这个男人牵着他和尹时京去游乐园,在他说偏心时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已经有很多很多的爱了,所以爸爸要分一些给你的朋友。
十多年后,尹时京回报给了他更多的爱。
“爸爸,我和他在一起了。”
他蹲下来,将手中的花束放下。
他说了很多东西,琐琐碎碎的,没有半点条理。
过去来看他时,他总是一昧告诉这个人自己过得很好,只有这一次他讲了真话。他有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后来有很多人帮了他,他总算熬了过来。他明明知道这样对着墓碑讲话没有人会听见,可他还是忍不住——父母的缺席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弥补的遗憾。
“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会带妈妈过来。要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
像是怕尹时京想多了,他又解释,“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他对尹时京讲了自己的计划:新年他要回一趟北方那边,和外公外婆好好谈一下迁墓的事情。他妈妈丧事办得很潦草,墓地是小姨一家随便选的位置。过去他被梦魇缠绕,不敢去面对她,于是逃避了这么多年,甚至没能满足她的最后一个愿望。
既然她在他们之中选择了自己死去的挚爱,那么他就该接受这个苦涩的事实。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看见的东西,但是我已经不再恨她了。”他苦涩地说,“她的确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和爸爸合葬,对他们都好。”
尹时京没有立即发表评论,思索片刻后才开口,“我从没考虑过有孩子这件事。首先养孩子是件很复杂又很困难的事情,我没有这个耐心,其次如果真的发生什么要我在你们之间做抉择的事情,我的答案只会是你。”
如果这不是在墓前,他可能会笑出来,“那我也肯定不会是个称职的家长了。”
“……”
他想到更深处,忽然听见后面的车按喇叭,滴滴嘟嘟,很大声。
前面的车已经不见,后面正在狂催,他连忙重新发动上路。
前几天这条路上因为地面结冰发生了车祸,他更加注意路况,平日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花了十五分钟来走。从前的事情,他渐渐地重新回忆起——是抛开那些反复在噩梦里播放的,好的那部分。它们点点滴滴汇聚起来,从水洼到海洋,足够淹没恐惧和悲伤。
到家后,楼下一片寂静,他径直上了二楼,沿着走廊行走。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实,隐隐约约漏了一摊温暖的光在地板上。
尹时京应该在里面。他想要敲门,手碰到门板,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令他的心又吊了起来。他站在门外,那头是他一无所知的场景。
吊死的女人在眼前摇晃,明知什么都不会发生,可熟悉的恐慌再度从那个黑色的角落跑了出来,用它们剧毒的触角缠绕住他,试图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握住门把手,轻轻扭动。门没锁,很顺畅地就打开了。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推门进去。
尹时京正靠在沙发上看文件。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低度眼镜,目光专注。
他下意识地就松了口气,随即想悄悄离开,免得打扰到对方,但尹时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将目光转向了他。
“你回来了。”说完尹时京站起身,朝他走来。
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手心的冷汗。他盯着窗户,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联想能力。
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已经不会再被抛下了。他是被爱着,被需要着的。
“发生什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住尹时京,不为什么,他就是想要拥抱这个人——他同样爱着的人。
尹时京有一瞬间的错愕,但仍旧抬起双臂回抱他,如相撞的星球,化成无数宇宙中漂浮的尘埃,却再也不会被分开。
——我会找到你,我的尘埃也会找到你。这里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整个夜里再没有一点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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