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哪怕泉市的柳树并不在一树春，他与阮静渠仍是没有约定的不期而遇，易瞻还是怀着一种梦一样的心醉神迷，想起了这句诗。
泺河的水汽杂糅着冬日树林的芬芳，清新微凉，被夜风裹着吹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阮静渠面向易瞻笑了一下，说：“又逃课，真的是不学好了？”
“没……散散心……”易瞻看着阮静渠的眼睛，也像是水汽洗濯着，湿润而清凉。他感到一阵难以自拔的心慌与悸动，连忙躲闪着他的目光，“劳逸结合吧……对了，元宵节快乐。”
突然来这一句，土且俗，话一出口易瞻就后悔了。他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开小亭，走到了小丘的边缘，窄流在他的垂眸下静静流淌，水犹清冽，潺潺私语。易瞻抬头看向远处，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一树春的正门，那里挂上了几个姹紫嫣红的花灯，光影模糊，氤氲成模糊而鲜妍的一团。
易瞻忽然感到一阵庆幸与少年人的感动，他们此时已经离那个世界很远很远了，目光所及之处仅仅只有彼此。阮静渠走到他的身边，易瞻感到一阵不自在的欢喜，想要错开，又忍不住去看他，雪亮的月光如流水淌过他的侧脸，一半黯淡，一半明朗。
“怎么啦？总觉得你有点奇怪？”他几乎无声地问着，侧着面孔冲易瞻眨了眨眼。
易瞻还是没有说话，这里实在是太静了，易瞻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安静，好像心跳都会有返响回音。也许是他面沉似水的神情实在肃穆，阮静渠伸手抚了抚他的后颈，动作分明是温柔而克制的，易瞻却如受惊的猫儿般一个趔趄，脚踝一歪，往坡下倒去。
阮静渠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捞他，却被易瞻无意间一拽，跟着他滚了下去。
好在坡地与窄流间还有一小块草坪，才没有在元宵佳节的晚上成了落汤鸡。
但还是狼狈，他们身上满是碎枝与草屑。易瞻喘着气，晃晃脑袋醒了神，撑着上臂稳住身子。阮静渠摔在他的身下，躺在他的臂弯间，也像是懵了，目光有点茫然，看得易瞻发了怔。
他觉得这样的阮静渠有点陌生，又有点可爱。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奇怪又亢奋。有一根长长的，枯黄的草茎夹在阮静渠的刘海见，软软地搭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易瞻低头吹去了那根草茎，望着阮静渠骤然瞪大的双眸，发出一阵恶作剧得逞般肆意快活的大笑。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在阮静渠那双夜幕般深沉的眼睛中，望见了月亮。可他定睛一看，只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一瞬竟是有些痴了。
“……喂，”饶是向来待他好脾气的阮静渠，此刻也恼羞成怒地屈膝重重顶了顶他的侧腰，“给我起来啊！”
易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盘膝坐好。阮静渠深吸一口气，挺腰坐直了身。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汩汩江水在他们面前流淌而过。月亮晃在水中。
此刻万籁俱寂，晚风微醺。那种世间一切皆沉沉入睡，都离他们很远很远的怀想又在易瞻心中翻涌了。他们好像相拥着摔进一部安谧的文艺片里，摔进一个光怪陆离又清新优柔的梦里。他们摔在月光中，像月亮摔在湖光山色里。
易瞻听到阮静渠轻笑一声：“再往前点，咱们俩旱鸭子只怕要学回李太白了。”这一次易瞻明白，他说的是李白跃入水中，捉月而死的传说。
易瞻望着溪水中月亮缱绻的倒影。当年诗仙醉酒泛舟当涂，蛊惑他醉死于江河的，让他为之情不自禁溺死的浪漫，就是这样的月影吗？他还曾举杯邀月相酌，一片玉碗盛来琥珀光中，也有这样的月影吗？
也像……他的眼睛一般，令易瞻这样神迷心醉吗？
他又听到阮静渠自言自语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属于你和我。易瞻在心里回答。我们一无所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吾与子之所共适。”不、我们甚至没有大江浩渺，没有群山连碧，只有一条可怜的窄流，一个枯枝败叶的土坡，但我们拥有的，又比所有人都要多。
也许拥有……彼此。
易瞻愣愣地望着窄流中月亮的倒影，映在他的心上，也在他心上泛开绵绵涟漪。是月亮在摇晃？还是人间在摇晃？他轻声说：“月亮碎开了。”
都不是，是他的心在摇晃。
阮静渠微微一笑，目光却忽然黯淡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月亮与六便士》，你看完了吗？”
易瞻应了一声。阮静渠又问：“月亮和理想，很像吧？”
“嗯，”易瞻说，“它好近，又好远。有时候好像触手可及，其实只是水月镜花。”
“我以前，也觉得他好近，”阮静渠说，“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觉得我是那种，整个世界都冲你张开了双臂的无所不能吧。那时候我觉得理想只要我自己心性坚定，就能实现……”
“后来才发现，有时候的一意孤行，只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伤害，最终离我的月亮，越来越远了……”
他抬手揉了一把易瞻夹着枯草的碎发：“你不要像我。”
易瞻在他恳切的悲伤中，生出了爱怜的心酸，旋即又被更加坦荡的怦然心动所取代了。他看着阮静渠眼眸微垂，睫毛轻翘，一些话极欲脱口而出，又卡在了喉咙里。但汹涌的情绪总是要宣泄的，于是他伸手，虚虚盖住了阮静渠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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