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童
他蛰伏在地道的出口处，肿胀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几十米远的那道铁丝网，像一条随时准备攻击的蛇。穿过这道铁丝网，再有几十米就是国界线。
等等，再等等……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千万不能……他强忍着，等待着。
他把重现了不知多少次的过往又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如果说所有的人都能让他暂时放下，唯独有一个人他放不下，一辈子都放不下。他觉得他亏欠这个人太多太多，他想再见这个人一面，就一面。若是能对他亲口喊出那个憋了许久的字，也就了无牵挂了。
这个人是他叫了三十多年的叔——继父。
他知道，母亲带着他嫁给继父那年，他八岁，上小学一年级。继父待他比亲儿子还要亲，甚至为了他瞒着母亲做了节育手术。
继父待他恩重如山，他却从没叫过继父一声爹。
从科员到副科长、科长、副局长，一直到局长，他一路顺风顺水。他是继父最大的骄傲。每当有人提到他，继父的鼻子眼里都是笑。
每次回家，继父都有意无意地跟他讲历史上那些廉吏的故事，讲自己从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出事官员的新闻……他知道继父的良苦用心。可大权在握的他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做了金钱和美女的俘虏，并且不能自拔……
他每天胆战心惊，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
就在一个月前，嗅觉敏锐的他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只身一人，带着500万元巨款，匆忙连夜潜逃，像过街老鼠昼伏夜出，东躲西藏，一直跑到这边疆小城一个人烟稀疏的偏僻小山村。
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小山村对面几百米处就是边境线，那里拦着一道铁丝网，有边防兵巡逻。他在这个废弃的村子里，找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颓败的老房子。那是他姑家的房子。他小时候来过几次，还意外地发现了这座房子的东山墙下，有一个很深很深的地道。他曾好奇地走进这个地道，发现地道的出口就在距边界线几十米处的一道山沟里。姑姑告诉他，这是姑父家当年为躲鬼子修的密道。姑姑还告诉他，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外人知道这个地道。而姑姑早在十几年前去世了。
一连多日，他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一边养精蓄锐，一边等待机会，试图越过事关生死祸福的那道铁丝网。他必须得过。可远处的边防巡逻兵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几天的休整让他的大脑稍微放松了片刻。
不能再犹豫了。
他心意已决，今天，今天必须爬过这道铁丝网，不然夜长梦多。
鬼使神差，他脑子里再一次浮现出和继父在一起的一天天、一幕幕：继父用自行车驮着他送他上学；和他在院子的桂花树下一起品茶；周末一起在葡萄藤下的小石桌上小酌……
他觉得心里暖暖的，很温馨，久违的笑意油然泛上他的脸庞。
如今，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了。可他固执地想再见继父一面，完成当面喊他一声爹的念头。
现实让他觉得这只是一个梦。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几名警察从天而降，一个个铁塔一样屹立在他的前面，他急忙转过身，可后边也被一堵人墙堵住了。他没有任何退路。他蒙了，呆了，傻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颓然地垂下那颗曾经傲视一切的头颅，将一双手伸了出去。
其实，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个疑惑牢牢占据他的心。这个地道除了他再没人知道，警察是怎么找上门的？难道是自己哪里不小心留下了蛛丝马迹？他反复回忆着出逃的每一个细节，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当警察带着他走出地道，迎面看到坍塌的墙根下站着的那个人时，他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是他——是养育他几十年把他视若己出的继父亲自将警察带到这里来的！蓦地，他想起小时候那一次自己曾绘声绘色地向他介绍地道探险的情形，可万万没想到……他红肿的眼里喷出熊熊的火焰。
他恨恨地盯着他。他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忽然高高地举起手。他下意识地往一边一躲，却发现那只手没有落在他的脸上，而他手里却多了一根枯草。那是他从他头发上摘下的一根枯草。
他心头一热，两行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停住。朦胧中，他看见眼前的他是那么瘦小，头发凌乱着，头顶像戴了一顶白帽子。他嘴唇、两腮哆嗦着，牙齿打着战，一只眼睛红肿着，默默看着他。他的一条腿歪斜着站着，好像随时都可能跌倒。
片刻，他缓缓转过身，对着他，嘴巴哆嗦着，张了两张，喊出的却是一如既往的一声：叔！他哽咽了。扑通，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警车载着他，顶着寒风，鸣叫着，朝远处驶去……
他被扬起的尘土裹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目光茫然地看着卷着尘土远去的警车，他像沉睡了许久似的，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往前跨了两步又倏地停住了，霎时，一行混浊的泪水从那只老眼里汩汩流出……
他喃喃自语，老赵啊，老赵，兄弟我对不起你，想当年你我并肩作战，却被犯罪分子暗算，我毁了一只眼、一条腿，而你却为我挡了一枪，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对不起你啊，辜负了你的重托，没有照顾好你的儿子，不，咱们的儿子，我有愧啊，等到了你那边咱俩再和以前那样，一起大碗喝酒，让我当面向你道歉……可今天的事，我只能这么做，因为你说过，我们都是纪检人……
原载2016年第1期《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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