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冲仰视着霍霄的后背，霍霄与他年岁相仿，背影却像座巍峨的雪山，横亘在他前面，高峻不可攀。
霍霄的颀长的身子挡住了高空流泻而下的月光，项冲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霍霄的影子里面，心里那根略微松弛的弦又猛然绷紧。霍霄给他的抹的不知是什么药，但必定是很贵重，他只觉得伤处凉凉的，灼热的痛感也被覆盖住了，幽幽的香气自项冲的指尖浮荡开来，飘散在空中，清苦中又带着若隐若现的甜润，这味道极好闻，比寻常百姓用来治疗烧烫伤用的獾子油好闻多了。
夜间的胡杨林有些冷，项冲的双膝跪在厚厚的落叶层上，缄默了一会儿，才启唇涩声地道：“回将军话，小人……不知。”
得不到明晰的答案，霍霄心中懊燥，他扭脖回头，见项冲又跪在那里，做半死不活之状，几要抓狂，强忍住要将项冲提溜起来摇晃的冲动，提醒自己务必控住脾气，不要暴躁发怒。这个奇异的少年让霍霄觉得像只珍珠蚌，身上罩着坚硬的壳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吓得紧闭上两扇蚌壳，怎么撬他的壳没用。
霍霄的老师是雍州将兵长史陶铸，陶铸不仅是朝廷任命的长史，亦是最受霍擎和霍霁信重的幕僚，他出身雍州大族陶氏，腹有韬略，见事明白，又擅长交际，很好地弥补了霍擎过分耿介不擅言辞的缺点。霍擎遇刺身份亡后，霍霁不过弱冠之年，霍霄更是年幼，兄弟俩难以独立支撑雍州，朝廷又派官员来试探，试图收回雍州牧的兵权，重新指派州牧，雍州险些大乱，是陶铸帮助霍擎稳住了时局，团结军民，游说雍州几大士族继续支持霍家，让雍州上下成为铁板一块，又南下长平四处活动，游说朝中要员，这才让霍家继任雍州牧，霍太夫人信任陶铸，又欣赏他的才华，便让霍霄跟随陶铸学习经学兵法，为将来辅佐兄长做准备。
陶铸教过霍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与不同性情身份的人打交道，要用不同的态度，对待刚直磊落之人，要真诚相对，对待虚伪圆滑之人，便只能说三分话，对待欺软怕硬之人，他弱你要更强，不妨得寸进尺，这便叫做“相人行事”。
霍霄不爱学那些诗书礼仪，只觉得枯燥又无甚大用，却没忘了陶铸教他的交际之道。
他不信自己撬不开一个项冲的嘴，扭回脖子，不动声色，心念却如电闪，忖道：“能让羊寿插手的事，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裙带联系，看他这焦灼犹疑的神态，分明是有难言之隐，邓直看来也不像是他的依仗，否则项冲不会这么畏畏缩缩的，肯定早就搬出邓直来压我了，项冲内向胆弱，又谨小慎微，恐怕开罪郭吉与邓直，必不敢多说，若是我出言恫吓，他只会把嘴巴闭得更紧，不如用诱供之法。”
短短片刻，霍霄便有了主张，他尽量做出温柔和蔼的神情，旋踵转身，双膝弯曲，缓缓蹲下，和项冲面对着面，两人的目光又交接在一处，霍霄尽量让自己目光中充斥着真诚，抬手按住项冲一侧肩膀，用哄自己三妹吃药的口吻，轻轻地道：“羊叔的话你也听到了，你父亲的意思，也是叫你对我说出全部的隐情，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项冲凝视着霍霄，雪白如玉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也不知是给手里红绡照的，还是紧张得脸红了，他上下唇瓣紧紧地抿着，双眉微蹙，仍旧是不说话。
霍霄并不急切，因为他感觉到项冲的肩膀正在细微地颤抖，而项冲的表情，不像是害怕，也不似是紧张，倒像是在委屈，项冲似乎是遇到了很大的困厄。
“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霍霄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往下问，一点点引诱项冲吐出更多。
项冲仍旧低着头，霍霄耐心等了一会儿，忽觉手背一热，好像有水珠子滴在手上，不禁低头一看，一滴滴的水滴串子“吧嗒吧嗒”地滚落在他的手背上，霍霄惊住了，顾不得失礼，按在项冲肩膀上的手挪到他的下颌，强行将他的脸抬了起来，登时愕然不已，他居然把项冲问得哭鼻子了。
项冲脸上已是泪箸纵横，他的眼眶泛红，眼睛水汪汪的，见霍霄不可思议的神情，立即偏过了头。
他并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哭泣，也许是这一路上压抑、忍耐、恐惧得太久了，情绪早已接近崩溃，霍霄的一句话，像是最后一块石头，击打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又狠又准地击中了最脆弱的所在，一瞬间，支撑着他那堵墙彻底坍塌了，泪如洪流，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霍霄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复杂的心绪，项冲哭了，哭得很凶，却未吭一声，这个少年，连哭都是沉默的。不知为何，看着项冲哭，霍霄心中说不出的闷窒，他认为不必再追问了，项冲眼泪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的确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而羊寿让项冲对他交待一切，目的是想让他帮助项冲脱离困境。
项冲没让自己放肆太久，很快便止住了哭泣，他抬起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把脸颊擦得红通通的，霍霄等他平复下来，又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有难处，不敢乱说话，但你什么都不说，我没有办法帮你，我询问你几个问题，你不必开口回答我，只需要点头或是摇头即可，是我逼着你的，你并未主动说什么，项冲，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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