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冲紧抿双唇，又沉默以对，霍霄揶揄道：“怎么？瞧你这委屈的神色，我哪句话说错了？你认为你自己不是小人，还是我不算君子？”
项冲连忙低声重复霍霄的话：“回将军话，小人并无委屈，小人的确是小人，将军的确是君子。”
这边项冲战战兢兢，对面的霍霄却十分不厚道地笑出了声，随手在项冲肩膀上拍了一下：“瞧得你吓得这样儿，我同你说笑罢了，你这个小人，怎么连玩笑也听不懂？”
项冲低眉敛目，道：“小人不敢将贵人的话当作玩笑。”
他这般步步后退，处处拘谨，霍霄实在受不了，他平生所见之人中，论倒人胃口的本事，项冲可算进前三甲，可能这人生性如此不讨喜，也可能是故作出来的木讷。
“你这般一口一个回将军话，小人贵人的，我听着别扭，通通去了罢。”霍霄摇摇手道。
“回将……”项冲点了点头，但说得顺了嘴，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又硬生生地给扯回来，连忙改口道：“明白了，那请问……嗯……该如何自称？”
“我如何自称，你就如何自称……”霍霄想也不想，便这样回道，复又问道：“你认识字，读过书？”
项冲颔首道：“认识字，也读过书。”
霍霄沉吟片刻，问道：“你学过诗书，腹有文墨，又是良家子弟，你的父亲应当是想让你参加察举考试走仕途的，按理说你应该老实在家中读书才对，怎么会入到邓直眼下的？”
“小——我原本是上阳苑羽林骑后补郎官，三月之前被调入马监营，又被调随军出使敕勒。”项冲终于不说“回将军话”了，却仍难改动辄低头的毛病，一句话末了，又不自觉垂下了头，拿头顶对着霍霄。
拔出萝卜带出泥，越问内情竟越多。
霍霄浓眉拧起，眸色转为深浓，对此深敢震惊，但更多的，还是对邓直郭吉等人的鄙夷。他本来还有些纳闷，为何邓直贵为光禄勋，而项衡只是一个马监，两人连照面都未必打过，邓直却能看到项衡的儿子，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项冲已参加过了察举兵科考试，并且是在籍的候补军官，他不是被辟召，而是被硬贬下来的。
霍霄曾听母亲说过，女子生得过分美貌，并不是一件好事。
看来这句话对男子一样适用。
根据梁国兵制，羽林骑是光禄勋所统辖，候补郎官就是皇帝禁卫军军官的备选，从洛州十一郡良家子以及为国捐躯的烈士遗孤中选拔。
条件是年满十六，二十以下，且身家清白，没有犯案前科的男子。
要进羽林营参加羽林骑的察举招贤考试，通过了考试者，便可进入羽林营中学习骑射兵法，学期为三年，学期满后，通过考核者便正式成为羽林卫，为了激励士气，即便学期未满，羽林令还会选拔其中特别优秀者为羽林营候补郎官，以表嘉奖。
一般而言，做了候补郎官，只要自己不犯大错，成为羽林郎官走上仕途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羽林郎官内充戍卫，出充车骑，是皇帝和宫廷的门面，极为显耀，洛州良家子弟皆以如羽林骑为荣。
此外，因为羽林骑还是跟随皇帝秋狩的军队，亦是跻身于圣上眼下的一条捷径，所以即便是许多权贵子弟，也有不少参加羽林营招贤的，他们看重的不是官位品级，而是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从羽林郎官起步做到太尉、大将军的，本朝便有好几位。
霍霄奇道：“我记得，羽林令还是崔升平崔大人吧，你为何会被贬？崔大人为人风评颇佳，这件事是他知道么，没有出来阻拦？”
项冲答：“我被贬是因为盗窃之罪，郭郎官在我的床铺下找到了他遗失的金蝉……但，我并未偷窃。”
正因为被污蔑过盗窃，他才急着送还霍霄的红绡。
真相层层拨开，事态越发复杂，霍霄不敢轻忽，神色又严肃起来，道：“项冲，我问你，你信不信我？”
项冲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绡，不知心中在思索些什么，良久之后，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信将军是君子。”
霍霄道：“好，你应该在羽林营中学过兵法，兵家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选择信我，那便不该再对我有所保留，那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切切不可隐瞒，我也不瞒着你，要救你并不容易，要知己知彼，方有胜算。”
项冲这才果决许多，很快便答道：“将军只管问，小人……我知无不言。”
从项冲的眼神中，霍霄知道，自己终于彻底打通了他的心防，他趁热打铁，尽量放缓语气，问道：“你进羽林营，成为候补郎官，和光禄勋有关否？”
项冲怔然，修眉微蹙，霍霄看出他眼中的不快和屈辱，立即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需要掌握更多实情，以此来制定对付他的策略，如果你当初是光禄勋拔擢到羽林营的，不管这是否是你自己愿意的，他手里都捏着你的把柄。”
项冲神色稍霁，说道：“没有，是阿爷让我参加羽林营招贤的，我是堂堂正正通过兵科考核进去的，而羽林营中，年考核甲等第一者才可做候补郎官，我的骑射成绩……”说到这里，他面上有些忧郁，“当时是有目共睹的，并未作伪，我被授予候补郎官的官职后，照例去拜见光禄勋，这才和邓大人首次打了个照面儿。我可指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绝对没有骗将军，若有一句假话，便教我万箭穿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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