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香港和大陆通了高铁，票价到各地不等。
夏姨买完菜见我在花园发呆，停下来绕到石阶前和我打招呼。
“大少爷，你唔知呢条街上嘅人真系一日比一日多，我真系纳闷香港这点地方可以扮下咁多人㖞！”夏姨参杂着广东话的国语已经没有了照顾初来乍到我时的蹩脚。她知道我耳朵不好，说话的声音洪亮有劲。
当时，我正躺在藤椅上小憩。一下午的阳光照得人迷迷糊糊。我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连打发时间的闲书也被自己懒洋洋地搁在脸上用来躲避光线。听见有人叫我，单手借力支起上半身，在橙色的霞光中眯起了眼睛。香港又何时少过人来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像层层密网将一千多平米的土地编织得密不透风。更迭涌入的人群使几平米的破烂地方也已卖上令人望尘莫及的高价。
在这座希望与欲望并行的城市，每天都有行色匆匆的人争先恐后的在广告牌间留下自己毫不起眼的身影。
我抖了抖书页和夏姨开玩笑，“系呀，好似都喺赶住我走。”
大概是嫌我说不好，她没有拎袋子的手臂在胸前大幅地挥了挥，“少爷呢讲咩话呦，赶边个走都唔赶你走嘅。”
“我同你讲笑嘅”她动作实在太夸张，我不免边笑边解释。九月的风绕进半山腰，虽算不上冷，却叫只穿了单件的我跟着咳了咳。我拿了书起身往里屋走，夏姨跟在后头担忧地拍了拍我的背，嘴里忍不住对我只穿一件的行为念念有词。
“姨，你去过北京么。”我岔开话题，回过头将她手里的东西揽到自己空着的手上，大步流星地朝厨房走。
“诶”她手里落了空，在原地愣了一秒才跟上来。“后生嗰阵去玩过啦。日冇着就喺天安门守住睇扯旗嘞。”（年轻的时候去玩过啦，天没亮就在天安门守着升旗嘞。）大概是回忆起青葱岁月的举动，她不算年轻的脸上泛起了比霞光还温柔的薄晕，咯咯地冲我笑。
”是么”我点点头，“听说北京也很多人”。我说到这便没再继续下去。这短短几个字像失控的弹簧触发了某种开关，自下而上的悲恸如冲破塑料瓶的碳水气泡，嚣张地钻进我的发丝与毛孔。
“少爷想去玩可以等小少返嚟呀，多个人多个伴噉你。”夏姨没见我手里顿了顿，正说得高兴。
我笑笑没说话。
次日早晨，我和谢轩叔在餐厅吃早点。他那时候正将报纸从我手边截过去，一面从容地迅速翻页一面和我交谈，“你们年轻人也喜欢看报啊，先借我这老头子看看，连着出差晨报都落下好几天了。”他端起杯子嘬了一口，若无其事的在缝中看我一眼。
谢轩叔叔是我的恩人，在我父亲离世那年收养了我，视我如己出。
我抿了口牛奶，用右手边的餐布拭了拭唇上残留的痕迹才和他说我想离开香港的打算。
我忘了提醒他，其实每天早晨餐桌的右上方都会摆放五份相同的早报。彼时彼刻，除却他从我手边拿走的那份，还有四份正静静地躺在他左手边半米远的桌角。当天也不知道是谁整理的报纸，充斥着花花绿绿大字的娱乐版块被搁在最上头。一个男人放大的侧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版面。
这个人我碰巧很熟。
他叫谢添弋，是这个家未来真正的主人。
至于他手里牵着的女人是谁我当然无从知晓，不过从剩余三分之二的侃侃而谈中，但凡阅读这份报纸的人可能都不例外得出一个结论。对于八卦新闻，每一个人都有捕风捉影和添油加醋的天赋。
我名义上的弟弟，和他手里的女人，看起来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揭穿是一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动词。在给予他人情面上，我远没有谢轩叔老辣。
他接着我的话口说，“好啊，出去玩玩挺好的。想好去哪里玩了吗？”
“北京吧，收到一家公司的通知，先去看看。”
他明显顿了一下，连带着牙齿磕到杯沿，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是么，倒是没听你说起过。”谢轩叔放下**白的瓷杯笑了笑，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打算玩几天呢。哦对了，你阿姨前几天还和我说要去瑞士玩，我这也没什么时间陪她，要不你和她一块儿去。工作不着急的，你要是想，就来家里公司，叔叔帮你安排。”
“不了，机票我已经订好了。”
“退了不就得了。到时候你和你阿姨就直接坐家里的私人飞机过去。在瑞士待多久都行。省的你阿姨成天老和我抱怨你们两个长大了没一个陪着她的。”
我摇了摇头。这个心意已决的动作让餐桌上的动静跟着我们一同安静下来。我和谢轩叔四目相对，彼此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听起来像是成年人的专属，双方洞悉可能发生的内容，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
2018年10月1日的国庆节，我在这个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少额外喜悦感的佳节里离开了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居住地。
我没有尝试看起来不算新式却又有些新鲜感的高铁。
原因有些个人主义的执拗，我讨厌长途跋涉里间或的人来人往，讨厌在时间流逝里迟迟未达的路程，讨厌每个站点停靠时的无意义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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