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句单纯的假设。人们通常不需要为假设的快感买单。
随后，我发现它更像是假设和谎言在功能性上的得体融合。它既稀释了前者完全乐天派的不计后果，又削弱了后者在精神层面的自我谴责。
不过，它们仍然保留了某种共性，一种困于现状的挣扎和试图扭转的尝试。
但实际上，当意料之外的酸涩如同绵绵细针消失在胸口，我意识到原来还存在一种更为残忍的指向可能。
在言说于他人的表象之下，无论是假设还是撒谎，都不过是企图说服自己并达到心安理得目的的自说自话。
我可以肯定地表示，我十分理解谢轩叔为了不让孩子的成长烙上莫须有的阴影而隐瞒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这十几年的照拂，仿若往事历历在目，但凡一个人不是真的忘恩负义或铁石心肠，都必定会心怀感激仍将其铭记于心。
同时，我知道自己也不属于毫无是非分辨能力的行列。谢添弋和我一样，不过也是被临时通知的不知情者。换一种更直接的说法，他也只是恰巧。恰巧在一个谁也不知道命运会急转直下的拐点，出于对陌生人的排斥和自我保护的警惕，率先离开了那里。
因此，当我撇开在楼梯狭路相逢时可能对视的眼睛，当我在门内装睡故意忽略谢添弋的敲门声，以及当我在避无可避时对他讲每一句疏离的道谢或问好，我都愈发深恶痛疾起自己来。
我痛恨自己的不可理喻，也痛恨谢添弋出于内疚的示好。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唯一学到的本事就是编造了一套又一套介于真话和假话之间的说辞，通过不停的心理重复，达到自我麻痹的功效。
我记得离开上东区的前一天下午，我从四层的书房往楼下走。嘉贤阿姨在二层的阳台给盆栽浇水。她在中途接了个电话，说着说着便把喷壶晾在一边的小板凳上走了出去。
我走到阳台，自作主张地拾起喷壶代替嘉贤阿姨完成浇水的工作。
那天是个普通的休息日，太阳照在手上仍留有微弱的温度。我从二楼往下看，那条只有晚间才被散步的住客青睐的路上正活蹦乱跳地跑来几个小孩，为首的那个手里正勾着密密的一串气球。
等他们走近一些，我才发现小不点们的身后还跟着个满脸无奈的中年女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跑在前头的男孩喊道，“Charlie，you are running too fast.”
名叫Charlie的男孩这才有些得意地转过身，他手里的气球参差不齐地挨在一块，宛如一坨五颜六色的巨大棉花衬得他滑稽又可爱。
见有大人撑腰，紧随其后的小孩们纷纷不满地控诉起霸占了所有气球的罪魁祸首。那个穿着粉色泡泡袖连衣裙的女孩显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她瘪着嘴指着Charlie，指责他不守信用。
Charlie拽着气球，腮帮子绷得圆鼓鼓的，认为是对方跑得太慢。好在在场唯一的大人终于阻止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发酵。Charlie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气球往下扯了一点点，板着脸打算分给其他人。
然而对气球觊觎已久的小朋友早就迫不及待冲着Charlie拥了过去。小男孩软乎乎的小手猝不及防松了一指，一下就让其中画着星星的粉色气球溜走了。
说来也巧，气球晃晃悠悠地经过我在的阳台。我一手还握着喷壶，想也没想，就靠在围栏上探出手去抓。
但可惜的是，有一只手比我来的更快。我只来得及看见那五根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钩，像蜻蜓点水一般，瞬间将彩绳绕在指尖。
不用我回头，谢添弋便牵着气球向我靠近了一步。他伸出绕着气球的手，面对着我往楼下瞥了一眼。
逃跑的气球惹哭了方才还在指责Charlie的女孩。她似乎只对这只气球情有独钟，正抹着眼泪不时伤心地抬头巴望。
中年女人只好抱起满脸泪珠的女孩朝我们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她语气很委婉，只是征询性地问我们是否可以将气球送到楼下，但如果实在不便也没有关系。
我低着头看阳光落在面前的那只手上。亮黄色的光将指头缠了几圈的绳也染得暖洋洋。然后，我弯|下腰把所剩无几的喷壶搁在围栏柱子的荫蔽处。
浇水的任务接近尾声。
我把褶皱的袖角捋平，避开余光中过于耀眼的手指。我经过谢添弋的身侧，低着头，让刘海遮住自己的眼睛。我说，“我回房间了。”
那只手终于在余光中落了下来，只隐隐约约看到弯弯曲曲的长绳似有似无地飘动。
谢添弋说，“看你伸手了。”
“嗯，下意识吧。”
“不还给他们么。”说着，他朝我走过来。
“你还吧。”我匆忙背过身，感到身后的脚步似激荡人心的琴弦戛然而止。走之前我轻声说道，“快去吧，小朋友还等着你。”
第二天清早，嘉贤阿姨就托着行李飞往奥地利。在谢添弋去上班的路上，我搬回了那间学校附近的单人公寓。
我欣喜地以为刻意降低的见面频率能够使我逐渐摆脱那由好心酿成的负荷。可这样倒置的生活断断续续又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我某天外出回来才濒临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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