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年冬。
这日白昼时一场大雪忽至,茫茫地覆盖了辽东广袤的土地森林,堆起一层厚厚的银霜,徘徊怒号的北风不时肆虐横行,严寒彻骨。
额尔赫早早地窝在了自己帐子里吃过晚饭,迫不及待就脱了紫貂外袍和毡帽,爬上炕钻进被子里,用手抓过枕边那只从前朱昭奕送的老虎布偶摆弄着。炕下那烧红的炭火哔剥哔剥地响,一床被褥却还是冷得他有些难受,便霍地起了身。
外头一名家奴正收拾着锅里剩余的肉,见了额尔赫便微微一愣:“人神,您怎么起来了。”
额尔赫撅高了嘴不悦道:“这被褥冷得跟冰块似的,你到底会不会暖床!”
额尔赫在冬日里,睡前向来要人躺到炕上,替他捂暖了被褥才肯睡下,乃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他正埋怨着,却眼见那家奴把肉和米饭装进了两只有些残破的碗中,便问:“你干嘛去?这是什么?”
家奴答道:“这是咱们今晚剩下来的肉,我想给……给后头盖宅子的弟兄们送去,人神要是不喜欢这样,我倒掉就是。”
那宅子乃是董山下令在离自己的帐子不远处建造的一座私宅院落,招了一批工匠,仿了汉人宅院的样式,尚未完工,正从早到晚地加紧修建着。
“送饭就送饭呗,哪用得着偷偷摸摸的。”额尔赫朝那两只碗里瞅了一眼,“也不送些好的过去,净拣这几块剩的,哪够他们吃。”
家奴忙道:“不必不必,这些就行。”
那片建宅子的地方堆放了石料木料,颇为杂乱,额尔赫几乎从未去过,此时他听人提起,忽地来了兴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瞧瞧那宅子盖得怎样了。”
家奴面露难色,顿了顿道:“这……天色晚了,那地方黑漆漆的瞧不见路,人神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额尔赫点头道:“那你去吧,今儿个我就勉为其难将就着睡下了。”
他爬上炕,扯过被子躺下,倏地又想到了什么,便叫住了那名家奴。那家奴身子一颤,却只听额尔赫叮嘱道:
“明天记得给我捂暖一点儿!”
“晓得,晓得。”家奴吁了口气,边应着边端着碗朝帐外走了。
帐里只剩下额尔赫在床上翻来覆去,愣是觉着有些不对劲。自从开始修建宅子以来,董山常去查看,却从来不让他去。眼下董山今日一早便带着人马出发,去广宁马市视察,董山不在时,一个家奴都能去那个地方送饭,自己怎就去不得?
思来想去,额尔赫竟悄悄跳下床披上外衣,见四周没人,门帘一掀便溜了出去,一路偷偷地摸黑随着那送饭的家奴到了工地前。
只见工匠们正忙,那家奴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已经筑好的极不起眼的小屋子前,叩了叩门,把两只碗在门前一撂,颇不耐烦地道了句“晚饭来了”,又嘱咐了那些工匠几句,便不愿多待,不等门里的人开门,就转头离开了。
额尔赫愈发好奇,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蹑手蹑脚地躲过工匠们的视线,身子一闪便朝那屋里探了头,这时门开了,他一见门里的人,登时惊得说不出话。他正要开口喊起来,只见一只大手紧紧地捂上他的嘴,将他拉入屋中,砰地关了门。
屋子狭窄而空荡,除了哈丹巴特尔和满都拉图两人以外全无一物,墙面很是粗糙,地上一搭一搭地堆了些干草,屋里暗得发昏,仅有的光亮便是竖在角落的一把火,幽幽地泛着光。
“你们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蒙古了么!”额尔赫难以置信地喊了出声。
哈丹巴特尔眼里仿佛凝着寒霜,冷冷甩出一句:“这话该我们问你吧?”
“这怎么回事!我明明跟董山说了,让他派几个兵来护送你们走的!你们怎的又给人绑了!”额尔赫被他盯得发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难道……难道……”
满都拉图狐疑道:“这事儿你不知道?”
额尔赫脱口而出:“是不是董山瞒着我干了什么?”
哈丹巴特尔冷哼:“一面拿着明廷的俸禄,一面又跟也先勾结在一起,把我们绑在这个鬼地方,你们这个首领,当真浑身是胆啊。”
满都拉图盘腿坐在地上,神情不似哈丹巴特尔那般尖锐,却也沮丧不已:“要是大汗起先没有应允也先,让我们东巡,那就好了。”
哈丹巴特尔便狠啐一口:“脱脱不花你个孙子!”
“哥你说什么呢!”满都拉图蹙眉。
哈丹巴特尔正抓着肉吃,这时把碗往干草堆上狠狠一撂,骂道:“就凭我是随太祖南征北战过来的,他合该管我叫祖宗!议定储君还得靠国本来换,任由一个臣子蹬鼻子上脸的,这般无能,骂他孙子还便宜他了!”
满都拉图无奈道:“大汗从一开始就受制于也先,大权旁落,这回也先用立储之事要挟,大汗应允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额尔赫仍是云里雾里:“什么孙子不孙子的,你们说谁孙子?”
哈丹巴特尔瞥了瞥他,没好气地道:“你是孙子!”
额尔赫急道:“我呸,这与我何干!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哈丹巴特尔仍摆着脸子,最终是满都拉图将董山如何跟也先勾结,挟持、囚禁他们二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额尔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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