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双鲤
少年将军撩起眼瞧了清虚道长一眼,没作答,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帘子掀起又放下,隐隐绰绰映出那个人的身影,略停留,而后踏着崎岖的山路离去。
徐程走到少年将军身边,道:“属下查过了,清虚确凿是青莲宫的弟子,将军赏的五十两银子,都被他用去买米和药材了,未曾有一文落入自己的腰袋。”
少年将军道:“那便好,军营重地,来了不速之客,不论善恶,都应该小心提防才对。他既在山下广济百姓,若是有了难除,你就从我的账上拨银子帮一帮他,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徐程领命,出了营帐去。
少年将军再次翻阅《战国策》时,却如何也看不下去了。
秋风吹得巉岩上的枯草瑟瑟发抖,如一蓬乱糟糟的黄云似的。清虚转过几个山道,就到了山脚下,远远就望见几个大锅冒出的热气了,白烟一般冲天而上。
方复跑到清虚跟前,说道:“道长你回来了。”
清虚微一颔首,问道:“在这守着作甚么,棚里不忙么?”
方复道:“刚忙定,见你许久没回来,有点担心,就来瞅瞅。”
“哦。”清虚道:“那便回去吧。”才走几步,就听到药罐子咕嘟的声响,显然是将将要潽了。清虚转身把盖子揭开,抓了边上的厚布,握住药罐的手柄,问道:“这个是谁的?”自有人来领了那汤药。
清虚进药棚后,看了几个人病人的身体情况,均有好转的迹象,只是这次时疫来势凶猛,将军赏下的五十两银子,已经不少了,却还是杯水车薪。在这小小的药棚之中就有十几二十人,更别谈远处的各个村庄。
时疫这种事情,既是天灾,也是人祸。人祸尚且可以挽回,而天灾只能在灾难结束以后进行善后。
但是时疫是会夺人性命的。清虚这么想着,他探了探眼前躺着的病人的额头,依然烫的如同炭火似的,比较昨日刚送来那会儿不再上吐下泻,算是好了很多。
这几日来得人越来越多,听说赠药施粥,更是蜂拥而至。
眼看着日暮西沉,棚外慢慢地有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像是等待着喂养的幼鸟小兽一般。清虚只觉得脑袋好似被楔子穿进去了。
师父说他自小教养在山中,罕有见人。他说,每到朝拜之日,他也曾见过很多人。师父则告诉他,朝拜者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即便是有欲望,也会刻意掩藏不会轻易叫旁人知道。
只有世间,才是最大的道场。
于其中,能见三色食五味,品七情六欲,待千般过尽,才能寻到五蕴皆空、六根清净,方得大道。
清虚依照师父的指示,下了山。
从青莲宫一路辗转,他见到了斛朝传三代以后的繁华,也见到夜深人静后它的落寞,越往北边走,四周的浓艳绮丽、五光十色,好像都被一一剥除了,颜色越来越深,环境越来越寒。
他看到第一个在他面前因饥寒交加而死去的人、第一个因时疫而死去的人。他忽然发现,从前他在经书上阅读到的“无欲无求”“心神自在”之类的话语,不过是依附在他人的供养之上。
若是他生在贫户,遭逢饥馑,遇上时疫,他是无法存活的。
想到此处,清虚就决定在这儿为染上时疫的百姓尽自己的一份力。起初,他掏出了身上全部的散碎银子,为贫苦人家无偿诊治,后来有些富贵人家也请他看病,请他祝祷,他从他们那里收取少许诊金,转而用在贫户身上。
再到前几日,驻守此地的将军吩咐人送来五十两纹银,据说是嘉奖他义举而赏的。清虚也没做犹豫就收下了,推辞是很奢侈的,药棚处处要钱用。
想了一会儿工夫,药棚外站满了人,各个衣衫褴褛,令人望之心生凄然。
清虚也上前,舀起一大勺粥给前来讨粥的穷苦之人。
日头下去了,大地陷入到黑暗之中。一盏油灯无声无息地亮起来了,两盏、三盏都亮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散出光芒。
清虚感到寒意,锅里的粥肉眼可见地在逐渐减少,待到再有人时,锅里已空空。
妇人携着小孩看着空空的锅,不知所言,小孩儿的眼泪都要掉下了。清虚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说不出话。
身旁的方复觑一眼便知道情况了,刮了刮锅底,好不容易才凑满了一大勺,朝妇人说道:“把你的碗给我。”
一只缺口的碗,伸到了方复面前。
白生生的粥填满了破碗,方复刻意斜倾些许,避开缺口,以防止粥漏泄。他道:“明日早点来,每天就煮那么多,来迟了就没了。”
妇人想说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是话出口,也就说了两个字:“谢谢。”清虚在她的的神色之中看到了经年的逆来顺受。
这厢他们俩的锅中告罄,其他的锅也陆续告罄。
俟收拾过了,方复对清虚说:“左右今天不忙,你也能歇一歇了。”
清虚往一旁的草垛上一坐,点了点头。
方复也坐过去,说道:“等会儿你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吧。”方复是城中方家药铺的独生子。他的祖父也常常施医赠药,是悬壶济世、积德行善的人家,不然,也不会允许疼得和眼珠子似的孙子跟着清虚东奔西跑,又是煮粥,又是熬药的。
清虚环顾四周,病人们都吃了药、喝了粥、歇下了,而他们请来帮忙的几个长工都挨着棚壁在小憩。四野寂静,清虚骤然感到了一种被疲惫充斥的安然和自在。这是他在青莲宫十几年内从未有过的感受。
方复见清虚不说话,以为他不愿意,就自顾自地为清虚解释道:“去城中有一里路,会花点世间,你是不是担心棚中病患会有什么事情,你照应不来?”
清虚确有这一层考虑,他道:“一个来回,再加上吃饭的世间,我确实不会安心的。”
“你也不用太多担心。”方复指了指长工,说道:“他们在这待了这么些日子,大抵也是知道如何应急的。”
清虚道:“假如他们一时应付不来呢?”
方复回道:“这里都是因时疫而病的人,他们若还是应付不来,你来了又有何用。”
清虚不想承认,可这却是事实。
“我的马车在林子里,咱们乘车回去罢。”
清虚道:“还是骑马吧。便利快捷些,能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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