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着与那慈安宫偏殿睡着的人说话的, 皇城里的不算, 京郊皇寺里头，便有好几个。
胤禔瞧着专心致志地给他修指甲的少年, 沉沉叹了口气，道：“你怎的惦记上了嘉郡王？”
“大哥, 你怎的将话说得这般直白？”眼见胤禔蹙了眉, 弘昐方才放下手中玉石, 正色道, “大哥, 弟弟不过是打算向弘晋堂兄请教功课，实在算不上是惦记。”
“你我兄弟, 不必似与旁人应对。”胤禔倒也不气, 曲肘支额, 低声道，“可是什么人在你跟前嚼舌根了？”直郡王府里里外外已清了两轮, 怎的还似筛子一般, 不让人得清净？
胤禔颇觉头痛：内务府世家胆子长了，心也大了, 就是心眼儿都叫那猪油腻住了，一个个的赶着送死！
弘昐眨了眨眼，拖长语调, 哎了一声, 旋即笑开：“弟弟从不信那些个赌咒血誓, 千承万诺都不若踏行一步。我原本以为大哥道说与毓亲王结盟乃是权宜之计, 如今看来，且不论毓亲王，大哥对嘉郡王是真心爱护的。”
弘昐停了一停，见胤禔不语，方才续道：“二叔一系，如今以弘晰堂兄为尊，咱们家自然是都听大哥的。弟弟年纪小了些，奈何咱家儿郎少，总归是要与弘晋堂兄一道尽臂膀之职的，与人讨些指点，大哥不必多虑。”
“这指点却不必你去讨了。”胤禔叹笑一声，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折锦缎，递给弘昐，“今日人送来这东西，记了纳喇氏和伊尔根觉罗氏几家少年人的文章与其在官学中的行事，你且仔细看了，待日后见着你那几个伴读，两相比对着，方不会被人蒙蔽了去。”
这锦缎一掌之宽，厚度当有七折之数，想来已录尽那几人此生事。弘昐双手接过，终是服气七分——算人先手已是不易，似这般未雨绸缪的恰到好处，怕是已将那位九五之尊看透。
不过，且留了三分少年意气不服输——谁叫他年纪小呢。
知子莫若父，胤禔瞧着弘昐的神色，便知胤礽此举已将人收服，更是安心几分。
只是免不了还会有几分失望，胤礽第六子弘曣看过胤礽给的锦缎，开口问的却是：‘二哥既然看得如此清楚，为何先头不说？’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值当永琛点墨书文送了来——弘曣那话是哽咽着说着，三尺小儿伏在胤礽肩上哭得无法自抑，断续所言直教闻者肝肠寸断：“我们已失了阿玛，断不能再失了兄长。”
性情或许会因事而大变，心智却绝不可能一日千里。既非藏拙，便只能是一叶障目——惟有破了迷障，方得通透。
弘曣问人为何不说，不是怨怼，而是嗔怪：既然算计他们的是皇帝，胤礽令人探查诸人伴读之事，落在皇帝眼中，许会遭祸，而胤礽不愿与弘曣几个说透此时事的缘故，自是怕人难过灰心——这世上怕是再没有那般无情的父祖。
弘曣明白，故而亦未说破，幸好年纪尚小，总还可以纵情哭嚎宣泄一番。
慧极必伤。胤禔瞧着对坐少年人，略有欣慰，不再去想胤礽心中呕了几捧血，思量着自家儿孙事：若是弘昉几个能将那一干早立志向的少年人收服，想来皇上会乐意施舍几日袖手旁观，于大局有益。
怕只怕，再成熬龙局。
一步错，便步步错，再难回头。
胤禔低低叹了一声，弘昐抬头，看了眼胤禔，犹豫一瞬，仍是轻声道：“大哥，当初若是太子二叔肯多信任阿玛一些——”
胤禔抬手，断然截声道：“那些事是阿玛从心而为，并不会因为太子的退让而改变，更何况，太子那位子，一旦退让了，便会被众人啃噬得一无所有。”
弘昐张了张口，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弟弟想岔了。”
胤禔抬手抚了抚弘昐的头，低声道：“玛姆已与弘晰定下盟约，以我与弘晋受伤为名，由弘晰出手，为皇上分忧，整顿内务府，这差事不好做，一旦动手，激起的便是腥风血雨。”先前种种已叫内务府世家所有察觉，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山雨欲来，他却困于此处，尚不得破局之法。
这一时他倒是明白胤礽为何不愿离了那囚笼——瞬息万变之局，惟有以快破巧！
胤礽十分无奈，他倒是没想到，不过一夜，他皇玛姆便定了主意将心腹托付于他。
按说该是等弘晰回来再说的。
胤礽晓得皇太后通透，并未着意谋算人的家底，眼下不过想着略尽孝道，旁的只等经了人考教过后，再行计较，这紫禁城里，活着的人皆有底牌，人要活着，手里便得攥着牌。
皇太后见胤礽神色怔怔，笑了一声，抬手抚了抚胤礽的头顶，道：“你阿玛素来不耐烦剃头，日后记着想法子改了。”
“乌库妈妈，弘晋记得，阿玛素来不耐烦那许多的祖宗规矩。”胤礽笑了一下，道，“那些不合时宜的，弘晋必改了去。”
“想法不错，只盼你这一回能心愿得成。”
胤礽眨了一下眼，抬眸看向皇太后。
皇太后拨着手上的珠串，双目似阖：“宫中那些流言不必在意。”
胤礽轻声道：“乌库妈妈，您放心，我应付得来，左不过是再梦见一回阿玛。”
皇太后睁眼看向胤礽，细细打量一回，轻叹道：“不必这样苛刻自己，你阿玛自会庇佑你们，但有些事，不需要自己一个人去做。我宣了简亲王福晋明早来，下午，我传了赫舍里氏来。”
那么他明天会见着的是他的舅舅？
胤礽颔首，轻声道：“多谢乌库妈妈！”
身老先老腿，心老先浊眸。皇太后这两日餐食未有多用，精神气儿却是眼见的好了起来，太医齐齐松了口气，誊了脉案，送去御前。
康熙自是乐意皇太后长命百岁的，他顾念旧人，眷恋过往，只盼故人肯在奈何桥等一等他，纵是不等，也该入梦一回，好好道别，可惜故人一个都不曾入梦宽慰，便是肯回转紫禁城一遭，亦尽往旁人处去了！
宫中流言：太子入了皇太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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