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对于许多从没来过的人而言，无疑令人向往。长城、故宫、胡同……甚至是走街串巷时萦绕耳畔的儿化方言，都使第一次踏足此地的人感到新鲜十足。
我刚到北京那会，也是如此。
出租车载着我从首都机场驶向建国门外大街的酒店。路上，带着浓浓口音的司机热情地介绍着名胜古迹与市井见闻。我在车上换了那张在机场购买的大陆手机卡。入乡随俗的肤浅仪式使人萌生即将常居此地的错觉。
我在酒店待了好几日，服务生会将三餐定点送至房间。但我对食物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或者说，我已习惯了终日闭塞地窝在房间，精神恹恹地将大部分的时间浪费在无效的思考上。那些色彩斑澜的时刻和难辨真伪的传说一样遥远。
这样的生活，其实和在香港时没什么两样。到酒店那天，我用新号码和养父母报了平安，我知道这个号码会成为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尽管我们的动机各不相同。
我终于安心地成为一座孤岛，安心地在来来往往却又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群里放逐日益麻木的知觉与情感。
我出门这天，北京下了场阵雨。这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困住了同我一样刚下地铁的乘客。有人冒着雨冲了出去，有人烦躁地刷着手机，乌泱泱的人群把天安门东站的B出口挤得满当。
人群混杂的味道使精神不济的我跟着感到烦闷。我挤到外圈，趁机躲到出口左处的隐蔽下。屋檐的遮挡狭窄，短短几秒便有急骤的雨水飞溅到我身上。
“大姐，”一道年轻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拜托你搞什么，我都到了，你放我鸽子。”
声音在雨中模糊不清，我百无聊赖地往左边扫了一眼，男生接电话的手遮住了大半张侧脸。
雨停后，被迫滞留的人群得以流通。前往国博和故宫方向的人纷纷在安检处排队。被护栏勉强分成几列的队伍歪歪扭扭地前进，每往前挪动一步，便有人急不可耐地前拥后挤。站在我前列的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倾，我下意识皱起了眉，为了避免接触，也跟着退了一步。
“操，”后背被陌生的手臂挡了一下。紧接着，那人像多米诺骨牌般急急往后退了一步，用低沉的声音气急败坏地骂道，“老子刚买的AJ！”
“不好意思。”我歉意十足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被我踩了一脚的鞋子上。下过雨的地面潮湿肮脏，鞋印和浑浊的水渍在白色鞋面上嚣张十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顺着他的黑色长裤，我上移的视线很快与他不满的目光相接。面前的男生穿着同色系的运动夹克，那头鲜艳的极浅灰蓝头发使我瞬即认出了他。
是刚刚“被放了鸽子”的男生。
“真够背的，真是服了……”他痛心地甩掉鞋面附着的水渍，巴不得我马上从他眼前消失般地对上我的眼睛。然而，他显然还未结束的抱怨却戛然而止，视线接触时竟古怪地偏过头，只留有些冷酷的眼神斜对着我。“算了算了……”
我尊重他的决定，点了点头，回过身跟上安检的队伍。实际上，我不太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可以说，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愧疚仅干巴巴地维持了若干分钟，我混在前行的人群中，感到自己如行尸走肉般冷漠。我随着他们走过地下通道，走向天安门，在诺大的故宫内仰望蔚蓝的天空，我揉了揉仰得发酸的脖颈，竟然想不起曾经的喜悦、愤怒、悲伤与绝望都来自何处。
我想，如果没有那个一路尾随我的年轻人，我一定会不罢休地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不巧发现了他，从疑似巧合到确认，不过十来分钟的间隔。十来分钟前，我踩脏了他刚买的新鞋，由于我干瘪的道歉毫无诚意，他恼羞成怒地跟踪我，以尾随的变态行径对我施以报复。
当然，这些都是我无聊至极的猜想。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觉察被跟踪时的恼火。
“我想我已经为不小心踩到你而道歉了，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不介意赔偿你等价的金额。”我侧过身，无奈地走近他。
“谁要你的赔偿，”他不爽地压了压帽檐，仍旧只留给我一个骄傲的侧脸。“我不玩碰瓷，不至于为一双鞋勒索你。”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为自己与当代年轻人间的思维代沟感到遗憾。但这遗憾并不意味着我有兴趣在陌生人身上停留，我直截了当地问他，“跟着我干什么？”
他犹豫了两秒，才转过正脸，稍稍抬起下巴露出被帽子遮挡的眼睛。
“我叫厉宁，严厉的厉，宁静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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